括苍山恩仇记-第3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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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公子听了,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快哉高论!真正道出了小弟心中之所欲言!文彩此物,有如虎皮上的花纹。虎皮值钱,只因为它是虎皮,花纹是次要的。花纹好看,当然也能增加虎皮的价值。如果只是一张形似虎皮的猫皮,即便它的花纹跟虎皮有多么相似,猫皮终究还是猫皮。老子所谓‘美言不信’①,指的正是那些华而不实的文辞。试看《道德经》五千言,句句精妙,就可见老子并不反对文辞的修饰,而只是反对‘文过饰非’,也就是庄子所谓‘辩雕万物’②和韩非所谓‘艳乎辩说’①的意思。好比一个秀丽的女子,只消稍加修饰,就可以生色增光;如果浓妆艳抹,反倒掩盖了她的天生丽质,妖艳而不是俊美了。反之,愣要给貌似无盐的丑女涂上厚厚一层脂粉,妖模怪样,令人见了反添恶心。诗文之道,也是如此,立意清新,只须略加修饰,即是好诗一首;设若立意空洞,言之无物,有如一堆落花,虽也五色缤纷,但缺少主干,又无青枝绿叶扶持,并不美观动人。古人作诗,总是先有感于怀,然后才发而为诗,到了六朝,文人作辞赋,为了要卖弄华丽的词藻,居然去生造出一件事儿来,所谓‘为文而造情’,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如幸弃疾所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样,简直是东施效颦,忸怩作态,看了令人作三日呕,哪里还谈得上文彩不文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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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老子》第八十一章。
② 见《庄子·天道》。
① 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高公子说到这里,素云笑着插嘴说:
“古人有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诗文优劣,何用自吹自擂?白乐天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反对‘嘲风雪,弄花草’而别无寄托。所写诗词用词浅近,老妪皆能听懂。诗人赋诗,只要能言心中之所欲言,言众人之所欲言,即便文辞不艳不丽,也不失为好诗。反之,一篇空空洞洞言之无物的诗,即便通篇换上大多数人不认识的古字怪字冷僻字,每一诗句都用上几个典故,结果读起来诘屈聱牙,听起来张口瞠目,骗高深固不足,唬浅陋则有余,无非只是吓唬老百姓而已。历来还有一种人,满心里想的是高官厚禄,一日忽游仙都,竟变得清高起来,虚情假意地说些超凡出世的话头,用来掩盖他的利欲熏心。这种言不由衷的诗文,即使写得华丽非凡,掷地有声,不也是假话加瞎话,凑成废话一篇么?对比之下,倒是刘夫子留恋人间,唯恐天上瑯嬛没有那么多好诗好书,不愿乘风归去,这才是真实的心中所想啦!”
金太爷见这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说出话来,毫不客气,所讽所指,明明又是自己,心中羞恼,登时就沉下险来,只是拘于情面,无法发作。刘福喜见素云大胆地首先发难,把无人敢惹的金太爷揶揄奚落了一番,心中大喜,连连击掌说:
“高公子贤伉俪所云,真乃高人高见,妙人妙语,不才五体投地,深为叹服。有道是诗文易作,知音难求。今天得遇二位知音,正可谓‘朝闻道,夕死无憾’矣!请受山民一礼,聊表仰慕之意!”说着,正冠掸袖,深深一揖。
高山夫妇急忙起立,还礼不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高公子一发兴致大作,继续滔滔不绝地笑着说:
“要说诗文易作,兄弟不敢如此自信;要说知音难求,兄弟倒是颇有同感。因为要评论一篇诗文的优劣,不单评者要比作者有更高深的眼光和学问,而且还要立论公允,不存偏见。自古以来,论文者不是拍马屁,捧臭脚,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是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唯恐自己的千古奇文无人赏识。严格而求之,真正公允的评论家,两千余年来不过数人而已。多数评论者,不是贵古而贱今,就是崇远而非近。正如鬼谷子所云:‘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①用一句今天的俗话来说,也就是‘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意思。当年韩非子的《储说》传到咸阳,秦始皇看了,仰慕之极,说过‘嗟夫,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样的话语;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写成,汉武帝读了,佩服之至,也发过‘朕独不能与此人同时哉’这样的感叹。等到后来相见,结果又是如何?韩非入秦,被谗而死于狱中;司马长卿进了内廷,汉武帝只拿他当作倡优看待,不予重用。又如班固和傅毅,都是东汉初年的文史名家;以愚意观之,两人的诗赋并不相上下,但班固却指责傅毅作文不善于剪裁,‘不能自休’①。又如陈孔璋和曹子建同为建安七子之一,可是曹植却讥笑过陈琳不善辞赋②。凡此种种,无非都是曹子桓所说的‘文人相轻’的痼疾!还有一种人,自己看不懂的文章,就以为天下人都看不懂,担心后人会拿去盖酱缸③!这种人,也是相信除自己之外,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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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鬼谷子·内楗篇》。
① 见曹丕:《典论·论文》。曹丕,字子桓,即魏文帝。
② 见曹植:《与杨德祖书》。
③ 《汉书·扬雄传》:刘歆(x īn 心)看到扬雄写的《太玄》,对他说:“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为《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b ù部)也!”瓿,坛子一类的东西。
刘福喜见高公子把前人的精辟见解阐发得淋漓尽致,颇为佩服,对他的博闻强记更为仰慕。今天评诗,既然高公子已经开了头,他也就无所顾忌地接了下茬儿继续阐发说:
“公子所论,诚为至理名言。一篇诗文,是优是劣,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据自己的偏爱与喜恶会有不同的尺度与标准,很难强求一致。有人喜欢慷慨激昂,大刀阔斧;有人喜欢缜密含蓄,细致旖旎。这就难免对合乎自己脾胃的文章捧上三十三层青天,不合的就打入十八层地狱。各人都以自己的偏爱去衡量多种多样的诗文,正有如爱睡懒觉的人不知道朝阳与落日同是美景一样可笑。麒麟和野獐、凤凰和野鸡、珠玉和石头,本是极容易分辨的,但鲁人把麒麟当作獐④;楚人把野鸡当作凤⑤;魏国有人得了美玉错当作怪石⑥,宋国有人得到燕国的一块石头却又当作是宝贝①。如此显而易见的东西,尚且还有弄错了的时候,更何况是一篇诗文,各人所见不尽相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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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中说:鲁哀公时,有人打猎得到麒麟,却误以为是獐。
⑤ 《尹文子·大道》中说:楚国有人挑着野鸡,有人误以为是凤凰,买来献给楚王。
⑥ 《尹文子·大道》中说:魏国有个农民得到一块一尺大的美玉,见它夜里放光,照亮全室,以为是块怪石,把它扔了。
① 见《艺文类聚》卷六引《阙子》。
高公子频频点头,颇有同感地说:
“一个浅薄而不学无术的人,当然不会懂得高深的诗文的。只有登过高山的人才知道丘陵平地,只有到过大海的人才知道江河小溪。要想全面、公平地评价一篇诗文,首先,评者即使不能强过作者,至少也不能相差太远,以至陷于不知所云、不明所指的地步;其次,要在轻重上没有私心,在爱憎上没有偏见;然后第一看体裁的安排取舍是否得当,第二看用词造句是否精练,第三看见解议论是否独到,第四看行文布局是否缜密,第五看引用典故是否恰当,第六看音调节奏是否铿锵。上官婉儿②称文章的秤固然没有,不过要是能够不偏不颇地用这六条准则去称量别人的诗文而不存私心,这杆秤大概也就够公平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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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上官婉儿──唐代上官仪的孙女儿。传说生她的时候,母亲梦见巨人抬来一杆大秤,用来称天下文章的优劣。长大以后,善诗文,为武则天草诏制,常代帝后公主作诗,代武后评论群臣的诗赋。
刘福喜紧接着下茬儿说:
“上官婉儿的秤固然没有,古往今来称文章的秤其实是有的,那就是大家伙儿的眼睛。只要大多数人都说好,这篇诗文也就可以看得过去了。”
朱夫子见高公子和刘福喜两个人一答一对,说得既投机,又热闹,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高、刘二人,一个是不读正书的纨绔子弟,一个是一知半解的村塾学究,所议所论,无非是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而已。他自以为是一县中的士林泰斗,对于评诗论文,当然只有他才配那资格,才有那才能。如今这个连秀才都未能中上的村学究居然对自己的诗文评长论短起来,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也太有点儿目中无人了。于是咳嗽一声,板起面孔,俨然以尊长的姿态和口吻教训似地说:
“适才二位所论,虽则失之偏激,却尚能言之成理。有道是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黄雀焉知鸿鹄之志哉?高深之诗文,唯有学识高深之人方能理解。曲高必然和寡,诗文高深,即便极少有人赏识,依旧不失其为高深;诗文浅陋,即便人人喜爱,依旧不脱其为浅陋。中国虽大,但不读圣贤之书者乃是大多数,即便读圣贤之书的士子之中,仍是读书不成连个秀才、举人也没考上的占大多数。设让这些不学无术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或是读过几天《三字经》就敢误人子弟的村学究之类去评论才人学士们的高深诗文,岂不是……岂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屎壳螂打嚏喷──满嘴里喷粪吗?”
朱老夫子一时邪火上升,气恼之极,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正是个到老没考上举人的恩贡生,说着说着,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刘福喜一听,好哇!我没去损你,你倒损起我来了。反正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去考什么秀才,不怕你这个学官借故报复,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砍过来一刀,可就不能怪我还你一枪了。于是拱拱手,原礼奉还说:
“老夫子这个嚏喷打得固然不同凡响,在下却颇有些不敢苟同。《阳春》、《白雪》也许要比《下里》、《巴人》动听,但是曲高和寡,能够跟着唱的不过几十个人而已;相比之下,倒不如几千人都会唱的《下里》、《巴人》更能得到多数人的赏识。俚俗的诗文不一定坏,高深的诗文不一定好;反过来说,大家爱听的诗文不见得就是好诗,大家不懂的诗文也不见得不好。这两者其实并不牴牾。学识高深,文字浅近,能把奥妙的意思让人人都懂得,这就叫深入浅出,实际是最难做到的。有的人,肚子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学问,写起诗文来却故弄玄虚,明明可以用浅近明白的话说清楚的,却故作高深,专找一些冷僻难懂的词句来吓唬老百姓,好像只有大多数人看了不懂才叫上乘之作。这种故弄玄虚的诗文,绝不是《阳春》、《白雪》。照在下看,只怕还不如《下里》、《巴人》呢!”
高公子见刘福喜不阴不阳地回敬了朱老夫子几句,噎得他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倒也颇为痛快。只是今天游山,并不为奚落朱老夫子而来,于是接过话茬儿打个圆场说: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无缘读书,原属不学无术,唱唱《下里》、《巴人》,原不足为奇,也不该讥讽。凡事有深必有浅,有浅才有深。高深如《阳春》、《白雪》这样的妙曲,也未必不是来自《下里》、《巴人》。庄周自作高深,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