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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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即将返瓯,没工夫再来了。妙容只好死了心,一直送他们下了船,看着小船开走了,这才悻悻而回。
第七十六回
外行评画,一篇高论服才女
粗汉赋诗,四行奇句惊众人
孔大方一行四人原船回到城里,已经是未牌光景,就不再上岸回家,吩咐老艄公径直把船摇到天香楼去。
这天香楼,紧挨着城隍庙。要是坐轿子从大街上进胡同自东朝西走,这是十三楼的末一家;要是坐船从运河拐进小港汊自西朝东走,这是十三楼的头一家。不论是宅院之广、排场之大还是姑娘之美,天香楼都称得上是秀水十三楼中的第一楼,是陆军中的帅营中军。
十四年前薛三娘从杭州逃来嘉兴,也曾经深居简出过一些时日,后来何桂清的案子渐渐冷淡下去之后,想想自己没有别的挣钱本事,打算买几个姑娘开妓院,正愁没有台基呢,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有一户官宦人家新近发迹升迁进京,一是嫌祖宅陈旧狭窄,二是嫌地处城隍庙与十二楼之间,喧闹龌龊,就打算把旧屋折出去,全家人都迁到京中任所另建新房。但是这样院套院楼重楼、前有照墙后有花园、却又紧挨着城隍和花娘的大宅院,小户人家买不起,大户人家不愿买,价钱一降再降,还是无人问津。薛三娘是十二楼出去的人,对这座楼房的底细最清楚不过的了,就请了中人前去说合。一个急于要买,一个急于要卖,自然是一说就妥,连木器家俱动用家伙一并在内,只折了三千两银子,简直是半买半送的一般。
薛三娘产业到手以后,又花了几百两银子彻底粉刷油漆一新,这才带上女儿住了进去,逐渐买婢招仆,调教姑娘,不出几年,就压倒了所有的同行,打出了坐纛旗儿,成了首屈一指的花儿市魁首了。
十几年来,薛家班子一直保持着非比一般的排场和规矩:不应条子出局;不是熟客,一般不唱堂会;生客登门,只备茶点水果烟酒款待,歌舞助兴,当夜不得留宿,要想入港,必须在三五次茶围之后,要跟姑娘混熟了,双方都有了“感情”了,方才可以,而且一旦跟某姑娘成就了好事,其余的姑娘就不得染指,等等。薛家班子的规矩越大,薛家姑娘的身价也越高,凡是到天香楼来走动的客人,不是官宦权贵,就是富商巨贾;资本微薄的小商小贩或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不单没那么多银子、也没那么大胆子敢于到这个地方来浪迹流连。有趣的是:排场越大,身价越高,有钱的大老倌偏爱到那里去摆阔摆谱儿。何况嘉兴府、秀水县的太尊、太爷都是何桂清的门生,又是奉了巡抚密谕就近照应的,自然非比一般,于是薛三娘的靠山越来越多,银柜儿也越来越满,居然也成了嘉兴府的名门望族了。
本忠在红云房中挑灯夜话,通宵达旦,井水不犯河水之外,还拿出三百两银子帮红云赎身返回原籍的新闻,在红云上船启碇之后,很快地就在嘉兴府的茶楼酒馆和十三楼中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当然,在传播这一新闻的人中间,孔大方、范学丹、马伟禄这些活动能量极大的本方土地爷们,也起到了最积极的作用。
新闻传到了天香楼来,不单得到薛三娘的称赞,也引起她女儿素素的极大兴趣。母女二人,一个是女中丈夫,一个是巾帼豪杰,性格本来就与众不同,听说了这桩不比寻常的新闻,在她们的心中,也就有了自己的评价。
在妓院里,千金一掷只为买笑的阔嫖客并不少见。区区三百两银子,本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数,对素素来说,连正眼儿都不瞧它一瞧。不过本忠的区区些许,跟阔嫖客的千金万贯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凡是嫖客,不论是东拼西凑只得十两散碎银子的穷小贩卖油郎①,还是略坐一坐喝了杯茶就留下雪花纹银一百两的阔公子王金龙②,都是为了贪图美色,才肯于拿出铜钱银子来。说穿了,无非是买卖一宗而已。在素素的眼中,越是肯于出大钱的嫖客越是可鄙:他们除了有钱之外 ,大都一无所长,更没有可以叫人倾心的本事;另一方面,他们在美色面前千金一掷,特别大方,而在别的场合,往往又是一文钱能攥出水儿来的主儿,特别吝啬。这种人,薛家母女身在十三楼之中,见到过、听说过的都不少。对他们的色迷和庸俗,只能打心底里翻恶心。但是,传说中的这位刘客官,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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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卖油郎──戏曲《占花魁》中的男主角。
② 王金龙──戏曲《玉堂春》中的男主角。
对于红云姑娘,素素不单知道她,而且还认识她。当时门户人家③的习俗,各楼中的姑娘,年貌才色相当,互相间又说得来的,或十人,或八人,结为香火兄弟、手帕姊妹,每逢上节,各出份子肴果相聚作盒子会。天香楼的姑娘身价虽高,但因为红云色艺过人,在十三楼中也算得上是个尖儿,因此天香楼的姑娘们都愿意跟她来往相与。昨天本忠在红云房中碰到的一红一绿两位姑娘,就是天香楼的姊妹,穿红的叫桂香,穿绿的叫兰香,跟红云、翠云都是一个盒子会里的香火兄弟。素素听说红云是个才女,也愿意和他结交。每次红云到天香楼去做会,素素都要把她请到后院儿去谈诗度曲,品箫抚琴,过从逐渐亲密。只是素素囿于自己的小姐身份,不能降格到青云楼去会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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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门户人家──指妓院,一般是妓院人自称。
像红云这样色艺俱佳的姑娘,居然也还有男人不动心,不能不使素素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素素不由得也从心里对这位传说中的刘客官产生了一种敬仰的心思。
等后来桂香和兰香送别红云归来,说起这个刘客官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漂亮小伙子的时候,连素素都大吃一惊,一种想会他一会的念头油然而生。只是囿于自己的小姐身份,想来想去,无法实现。
当天黄昏时分,门上忽然传进一张柬帖来,是本地牙郎头子孔广金孔家的小厮送来的。帖子上说:明日午后,孔广金将偕同温州富商刘忠专诚前来拜会素琴小姐。薛三娘接到这张帖子,亲自到后院儿来问素素见与不见。素素正在百思不得一计,忽然见到了这张帖子,正中下怀,欢喜不禁,连忙说:这个孔广金,在嘉兴商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他带来的客人,即便不知名,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会他一会;更何况这个姓刘的小客官还是红云的恩人,至少在十三楼中也算得上是一个“知名之士”了。当下母女俩计议了一番,决定用最客气的礼节,最隆重的排场,来迎接这个刘小客官。一面叫门上给孔府回话:明天午后大小姐在书斋专候;一面传话四司八局①预作绸缪,一切排场供应,务必尽善尽美,不得稍有差池。所以,这个时候薛家母女早已经万事俱备,只等贵客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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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四司八局──明代宫廷内掌管皇家杂务的十二个衙门,指:惜薪司管柴炭,钟鼓司管钟鼓音乐和杂戏,宝钞司管纸张,混堂司管沐浴,兵杖局管兵器火药,银作局管金银饰器,浣衣局管洗衣,巾帽局管靴帽,鍼工局管制衣,织染局管绸缎染织,酒醋局管酒醋糖酱米面杂粮,司苑局管瓜果蔬菜。后来各部和官府大户人家也设有四司六局,掌管各项杂事,遇有宴会筵席,各有所司,各有所掌,可以做到凡事整齐,有条不紊。但只是泛指各摊杂役,不一定真有四个司、八个或六个局。
小船摇到了天香楼门口,靠岸系缆,小厮将了拜帖先到门上去投,孔大方等一行四人随后漫步走上岸来。
本忠举目一望,只见迎面一座黑漆大门,门楣上横一块黑底泥金匾额,大书“天香楼”四个大字。大门两边,并无对联儿,只有两扇门的正中央各用红漆刷了一长条,写的是“诗礼传家久,忠厚继世长”,分明还是原屋主留下的格局和款式。门洞里面,应门的是两个白胡子老头儿,都穿着一色儿的纯黑长袍,雪白的内衣袖口翻在外面,露着长长的手指甲。跟青云楼门口那两个灯笼裤板儿带挺胸凸肚的龟奴比较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行当中的伙计。两个老苍头接到帖子,一齐迎出门来,见了孔大方等人,急忙一躬到地,其中拿帖子的一个口称:
“得知大官人今日驾到,家主母与大小姐内宅恭候。请随我来。”说完,就在前面引路。
本忠等人随着那老苍头迈进了大门。见门两旁各有四间朝北的耳房,住着婢仆杂役。迎面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被中间一条铺着石板的甬道一分为二,各有一座用太湖石堆成的小小假山,山前养着几缸金鱼,摆着儿盆秋菊,东西两边各有新刷绿漆的抄手游廊与正房的廊沿相接,以备下雨天气不走甬道而从游廊绕着走。游廊前面,一边是一架常春藤,一边是一架紫葡萄,各掩着一个月洞门,可以与跨院儿相通。正房上下各五间,楼上是朱漆栏杆,楼下是镂花的明窗,除中间的花厅之外,门上全挂着一色儿的白布绣花门帘儿。
当老苍头引着客人从中间甬道走过的时候,本忠注意到两旁跨院儿的月洞门两边,正房楼上的栏杆后面,楼下的门窗里面,好像有很多双眼睛都往甬道上看来,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轻声细语和吃吃的低笑。
走上滴水檐前面的几步石阶,就是花厅。由于天气还不冷,几扇糊着雪白高丽纸的雕花隔扇像折子似的叠了起来推到了两旁,因此厅堂里显得十分明亮。
客厅里面,八仙桌、太师椅、茶几、痰盂四面罗列,画桌上,时辰钟、小插屏、帽筒、花瓶应有尽有。中堂挂一幅足有六尺高的巨幅松鹤延年图,东西两壁,挂八幅大小装帧格局完全一样的平远山水,下款署名都是“瑯嬛女史”,盖“学而时习之”的闲章。孔大方指点说:这一幅松鹤和八幅山水,都是小姐的手笔。八幅山水,分别名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阳,合称潇湘八景。大家驻脚细看,果然气势磅礴,落笔不俗,与众不同。老苍头在一旁补充说:
“这还是我们大小姐前年十七岁时候画的哩!”众人更加赞叹不已。
从客厅穿堂而过,后面一个倒厅①,一样折叠着隔扇,也对着一个稍小的院子,东西两厢虽然没有游廊,却有两个圭门②相对,门上画着五只编幅,看样子,里面正是四司六局的所在地。院子里十字交叉砌着青砖的甬道,北头正对二门。门扇紧闭,门口挂着云板,老苍头摘下铁锤轻轻点了三下③。黑漆的门“呀”地开了一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探头出来问是什么事儿。老苍头递上拜帖,说是有客来拜。老嬷嬷接过帖子去,说了声:“请稍待。”就又把门儿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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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倒厅──坐南朝北的厅堂或正厅后面的、面向后院儿的稍小的厅堂。
② 圭门──上尖下方形如圭璧的边门。
③ 二门传点,喜三丧四,平时只打两下。老苍头故意打三下,表示他把本忠等人的到来看成是一件喜事。
不一会儿,两个身穿翠绿的小丫头把两扇黑门同时打开,一个中年妇人笑盈盈地从门里迎了出来,福了一福,口称:“不知诸位客官光临,迎接来迟,小女已经在书斋等候多时了,快请进来吧!”说着,就往里让。
大家还了礼,一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