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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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见黄逸峰酒量大,把坛子里的剩酒统统倒了出来,叫翠云作陪相劝,自己又下厨房去给本忠做了一碗酸甜可口的醒酒汤,端回来扶起本忠看他慢慢儿喝了,才替他脱去外衣,扶他躺下。本忠先是不肯,坚持要回客栈,黄逸峰说:酒醉的人,最忌吹风,风一吹,酒涌上来,非吐了不可,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好。本忠自知难于支撑,只好依言躺下。
黄逸峰又吃了几杯酒,把坛子里最后的一点儿酒全打发了,也快醉倒了。吃了一小碗饭,小丫头撤下了残汤剩水,没等送上茶来,黄逸峰半靠在椅子上,假装疯魔地大呼:“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①红云向翠云做了个鬼脸,翠云“嘻”地地笑了起来,半抱半拽地把他扶到自己房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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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白与幽人对酌诗。
本忠喝了醒酒汤,心里舒服了一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红云忙了一天,连自己的行装都还来不及整理,就开了箱笼,把要带走的衣物连同书稿装进一只小箱子里。等到一切就绪,也已经交了子时。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实在困得不行。看本忠,睡得正香,推推他,也不醒。好在那床是极大的,就也和衣躺在他身边,打算假寐片刻,再看看他是否要汤要水。朦胧中,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想想这两天来的遭遇,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该哭还是该笑。想到跳出了火坑,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目的,当然是喜事一桩;想到本忠这么英俊有为心地善良的一个好人,自已却连给他做个小妾的福份都没有,此去长洲寄人篱下,依旧是前途茫茫,不禁又悲从中来。虽然身倦体乏,头脑昏昏然,躺在床上,而且就在本忠身边,触景伤情,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忽然想起今天是秋分,兆头就不好②;昨天与本忠初次见面,又是个四绝四离③的日子,难怪两人不得聚头了。再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错过了眼前这位如意郎君,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归宿。想来想去,悲从中来,止不住盈盈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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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秋分”可以解释为“秋天的分离”,因此说不是好兆头。
③ 四绝四离──迷信的说法: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为“绝日”;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前一天为“离日”,统称“四绝四离”,都是不吉利的日子。
刚一合上眼睛,恍惚自己已经回到了长洲,叔叔婶婶一家人都围着她哭,细听她讲述这八年来的非人遭遇。叔叔气愤之极,声言一定要找她舅舅算账,上衙门告他去。当时叔叔写了状纸,叫她画上花押,就出门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叔叔带了一顶轿子回来,说是已经在县衙门里把她舅舅告下来了,县太爷要她上堂去问话。她依言上了轿子,等到落轿掀起轿帘儿来一看,这儿不是县衙门,而是跟青云楼一样的一家妓院,一个比十二娘更胖更凶的女人,手里拿着她自己画过押的那张纸对她说:“你叔叔已经把你卖给堂子里了。身价银子三百两也已经兑走了。现有你亲笔画押的字据在,快老老实实地给我接客去!”她气极了,扭住那老虔婆就抢卖身契。那老虔婆身大力不亏,一手高举着卖身契,一手抓住了她的双手,轻轻地就把她仰面朝天地放倒在地,还骑在她身上,怒目盯视着她。她恨极了,就大骂着极力挣扎,在精疲力尽中突然醒来,一摸脑袋,全是汗水。
睁眼一看,桌上一灯如豆,将次熄灭。昏灯下看见本忠已经翻了个身,侧面朝外,正往她脸上吹热气儿,整条手臂,却都压在她胸口上。她回忆起梦中的景况,想起自己此去长洲,到底是凶是吉,叔叔会如何对待自己,连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不觉凄然流下两行热泪,哪里还睡得着?轻轻地把本忠的那只手捧了起来,放在自己脸上,尽情地抚着亲着,这才又慢慢地移开。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白,就干脆下床来,不睡了。
江老板的船,预定天亮后解缆启航,去晚了,虽然不见得就会开走,但是搭人家的船,叫人家等,总不大好。妓院里,茶炉是黑白天不熄的,红云自己去提了半桶水来,梳洗了,这才轻轻地把本忠唤醒。
本忠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一句话就是:
“哟,天都快亮了,这一觉好睡!你又是一宿没合眼么?”
红云低头轻轻地说:
“我也睡了一会儿。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哭醒了。我梦见我叔叔又把我卖到了堂子里。临上路做这样的梦,只怕不是好兆头呢!──你还觉着头晕么?”
本忠一面穿鞋,一面微笑着解劝说:
“我睡了一觉,酒劲儿一过,就没事儿了。做梦的事儿,都是自己心里想的,本作不得准。不要把梦里的事儿挂在心上。到了长洲,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半个月之内你赶紧回嘉兴来,咱们另想主意。我原打算亲自送你去,倒不是路上不放心,主要还是怕你到了长洲以后,又有什么枝节变化,你一个弱女子,难于分拨。好在此去苏州,并不算太远,每天来往的船只也多。你到了长洲以后,是好是坏,托便船带个信儿到孔大官人处,也好叫我们放心。天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准备上船吧!”
红云轻轻点头,嗯嗯地应着。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火坑了。对于这个坑害了她一生幸福的地方,她毫无留恋之处;但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小客官,才相逢,又相别,她可实在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倒希望此去长洲,投亲不着,跟脚又回来找他。那时候,再说给他当个丫头的事儿,他总不致于往外推了吧?她想起了离开这里之前,多少应该吃点儿东西,就把热汤倒进脸盆里,让本忠自己梳洗,她下楼煮荷包蛋去了。
红云往楼下一走,吵醒了翠云,和黄逸峰两个都起来了,匆匆梳洗一下,就过红云房里来送行。本忠原来不想叫他们的,到时候自己送她到码头就算了。既然已经起来,也就不客气,干脆两人一起去送送。没说几句话,红云一手端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了。见黄逸峰和翠云都来了,转身又要去烧。本忠说:别耽误工夫了,反正都不饿,少吃一点儿垫补垫补就行了。红云忙又去拿了两个空碗来,八个糖蛋分成了四份儿,一人端了一碗去吃。
正吃着,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老鸨子听见楼上有响动,赶忙披衣下床揉着眼睛走上楼来。红云明白她此来为何,不等她开口,就把整串儿钥匙掏了出来放在桌上,交代给她哪只箱子里都是哪些衣服,自己带走了哪些衣服,赏了丫头老妈子哪几件衣服。老鸨子急忙开开箱子当面过目,见果然是绸的缎的衣服都留下了,带走的只是些麻的布的,乐得她眉开眼笑,连说:“好姑娘命大福大造化大,上有观世音娘娘保佑,下有贵人照顾,往后准是个诰命夫人!”忙不迭地把箱笼都锁上,揣起钥匙,下楼去了。
从嘉兴到苏州,有大运河相通,水路一百五十里,赶上东南风顺,张起满帆来日夜开航,清晨起碇,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到达。如果赶上顶头风,船上载货又重,要上岸拉纤,那可就比人走还要慢,三天能到就算不错。不管怎么说,在船上过夜是一定的了。八月底的天气,夜风很凉,被子不能不带。本忠帮着卷起一条薄被一条褥子来,用夹被包上,再捆上两道绳子。这时候天色已亮,红云去叫了一个杂役,拿一条扁担把一只小箱子一个铺盖卷儿做一担儿挑了,大家一起下楼来。
清晨,正是妓院里最最安静的时候。姑娘们陪着客人高卧未起,只有翠云和几个打杂的龟奴、洗衣服的老姐姐送到大门口。老鸨子收起了钥匙,放放心心地回房睡她的回笼觉去了。清秋清晨,冷冷清清地离开这个曾经埋葬过自己的地方,红云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与翠云互道珍重而别。
头一天晚上没有定下轿子,黎明时刻自然不会有轿子来兜揽生意。好在沿着倾脂河从城隍庙后面穿过去,到船码头并不远,三个人就安步当车,慢慢儿走着。
到了运河边,一打听南京江客人的船,才知道就泊在孔大方的门口。到孔家门口,正向船工打听间,江客人、马老板和孔大方一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原来他们都是一早赶来给江客人送行的。船上一切都已经停当,南风正盛,单等这位搭客了。
当时不及细谈,赶紧把行李挑上船去,把红云送进了中舱,船家就忙着扬帆解缆,准备启航了。
船上没有外人,除了江老板和红云之外,只有一个小厮。中舱里靠窗放着一张小炕几,有四铺席,足够六七个人睡的,地方很宽空。
要开船了,本忠叮咛红云一路上要小心在意,到了长洲以后,不论好歹作速捎封书信回来,好叫大家放心。说着,就跟孔大方等人一起回到岸上。船家撤去跳板,用竹篙把船点离码头,江老板和红云站在船尾,跟大家频频招手,直到看不见了,方才钻进船舱里去。
本忠见船儿去远了,取钱赏了捞毛的,就想告辞回客栈,孔大方哪里肯答应?非要大家进屋去吃早点不可。到了家门口儿了,不进去坐坐,不是太失礼了么?尽管本忠再三说已经用过早点,仍被孔大方以有要事相告为由拽进了门儿去。
大家在客厅落座聊天儿。话题当然离不开红云。马维禄说:
“像红云这样的姑娘,也算得是绝顶聪明的了。只可惜落到了勾栏院里,白白糟蹋了清白的身子,辜负了天生如此的尤物。如今难得遇见了刘老板这样的好心人,总算是跳出了火坑,我不解的是:像这样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儿,百里难挑一个,刘老板为什么不留在身边自己消受?莫非府上也有河东狮么?其实,这种我见犹怜①的姑娘,尊夫人见了也不会不容的。要不是我多心,我看这块肥肉,算是便宜了江振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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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我见犹怜──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晉大司马桓温纳李势的女儿为妾,他的老婆拿着刀子要去杀她,等到见了李势的女儿姿色十分美丽,就把刀扔在地上,把她搂进怀里来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孔大方也无限感慨地说:
“红云虽然堕落风尘多年,不过她并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生得太聪明了,长得太标致了,以致为造物者所忌,才会历此一场劫难。正所谓‘峣峣(y áo 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①。她要不是处处地方与众不同,怎么会受那么多与众不同的苦处?这就叫做‘人不可与天争’么!一样的两个人,就好比两只耗子,一只住在茅房里,每天只能吃屎,还得提防着人和狗;一只住在粮仓里,每天吃麦子稻谷,还不必担心人和狗会来找麻烦。这就是李斯②说的‘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离开了茅房,进了粮仓,她自然会变好起来的。江振东固然是个登徒子,不过遇上了红云,我看他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在咱们看来,红云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可在刘老板眼里,这样的姑娘,怜之惜之,救之拔之,自无不可;若要登堂入室,纳为内助,就不可以了。前天席上,刘老板不是委托兄弟代为物色一位色艺双绝的佳人么,如今我这里已经想到一位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