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9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本忠脱去长袍,卷起对襟小褂儿的袖子洗着一脸两手的汗水和油腻。红云又取出一包檀香末子来,用纱布包了一小包,放在一个红漆木盆里,把剩下的大半桶热水倒了进去,取一块汤布覆上,又搬一张小杌子放在木盆旁边,等本忠洗完脸,又轻轻地说了一声:
“请客官洗脚。”
本忠脱了鞋袜,坐在小杌子上一面洗脚,一面冷眼看着红云的一举一动,且看她怎样摆布自己。只见她把洗脸水倒进一只脏水桶里以后,又拿清水把铜盘涮干净了,这才从床下提了一双白绫子绣着蓝花的皮拖鞋,放在脚盆的旁边,蹲下身来,伸手就要帮本忠洗脚。本忠没有料到这一招儿,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连说:
“不敢有劳,不敢有劳!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红云抬起头,张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本忠,心想:自打接客以来,所有的嫖客人人都是贪得无厌地驱使她,凌辱她,尽一切可能从她身上取得最大限度的享受和满足。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没有白花缠头①,才算是捞回了本钱似的。那些色情狂兼虐待狂者,总以别人的痛苦作为自己的享乐,有的用权力暴力,有的用假仁假义,有的从肉体上,有的从精神上,有的甚至双管齐下,兼而有之,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虐待她。以看见她流泪痛哭为乐事。这些年来,人们只拿她当玩物,文雅的称她为“解语花”,粗暴的拿她当泄欲器,何尝有人平等地拿她当人看待过?由于难得遇到的同情和温暖,她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手缩回来,一任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握着。本忠忽然想起上楼之前鸨母在她手背上的那一拧来,就把她的手牵到灯下仔细一看,只见一片红肿中一块乌青,有一处叫指甲抠破了的地方还在微微出血。本忠长叹了一口气,不安于心地说:
……………………
① 缠头──本指舞女包头的丝锦。唐代的达官贵人宴会宾客,歌舞以后,往往把锦缎之类赏给歌女舞姬,这种锦缎,就称为“缠头”。杜甫诗:“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后世也用来转指嫖妓的花费。
“一定是你妈见我不爱说话,才责怪你的吧?”
红云眼圈儿一红,把手缩了回来,又一次低下了头去。在鸨母面前,任凭她怎么毒打,她没有求过饶,也没有流过泪;但是在这位拿她当人看的小客官面前,一句心疼别人而引咎自责的话,却勾起了她女人的本性,使她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嗫嚅了半天,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说:
“这哪能怪您哪!都是我不识抬举,冷落了客官……”
没说完这一句,盈盈泪水夺眶而出,一低头,打衣襟边扽下一条罗帕来掩住了脸低低地啜泣起来,千种苦恼,万种悲痛,全都就着泪水咽下肚子里去了。
从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来看,本忠意识到在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这条鸿沟,是由于他那华丽的衣着和富商的身份而造成的。本忠不能为了填平这条鸿沟而说出自己的身世,只好暂时沉默,另寻话题。
洗完了脚,穿上拖鞋,本忠就手把洗脚水倒进脏水桶里。红云闻声来夺,已经晚了。这件异乎寻常的小事儿,又使她更加无地自容起来。不安中,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到了本忠面前,颤声说:
“客官请用茶。”说完了,放下茶杯,回身就去铺床。
本忠在桌旁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顺手拿过一部书来看,是六朝文;再拿过一部来,是李杜诗选;再看底下几本,无非都是唐诗宋词的常见选本。本忠对诗词之道本来不太喜欢,但为了解闷儿,也就随便瞎翻着看。红云铺好被子,过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见本忠在看书,没敢打搅,一直等他翻过一页偶尔回头的时候,才低低地说:
“天色快交四鼓了,请客官早点儿安歇吧!”
本忠迟疑了一下,似乎决不定如何消磨这四更残夜才好。看看灯盏里,油已经不多,就对红云说:
“你能不能把灯油给添满了?实活告诉你,今儿晚上要不是怕你挨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吃花酒,头一次在班子里过夜呢!闹腾了大半宿,你一定困了吧?困了,只管自己去睡,不要管我。劳你把灯油添满了,我就坐在这里看看书,不多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对于这位好心的客人,红云十分感谢。但是怎么可以叫客人坐着,自己倒去睡觉的道理呢?她想了一想,不安地说:
“我们这里,哪天最早也得过了半夜才上床,早上不到巳时不起。这会儿不过子末丑初光景,到巳正还有四五个时辰呢,怎么能叫您坐着?我知道我这样的肮脏身子,不配侍奉您;要是您不嫌我的被褥脏,您就上床去歇一会儿吧。我可以铺张席子,就睡在楼板上。灯油都是每天晚上小丫头来添的,我这里没有。”
“你睡你的吧。我坐一会儿,天一亮,我可以推说有件急事儿要办,早早回客栈去眯上一觉的。灯油不够,灭了也不要紧。”
红云听说本忠天一亮就要走,眼睛张得大大的,近似哀求地说:
“您可千万别天一亮就回去。我们这里,向来没有人那么早就走的。您走了,我妈准会说是我把客人给气跑了。这一顿打,还能脱得过去吗?您好事做到底,委屈您在我床上胡乱睡半宿吧。我给您捶着腿!”
本忠听她说得那么可怜,不禁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老头儿,干吗要你替我捶腿!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了。”
“您不困,我也不困;您不睡,我也不睡。灯不亮,看书伤眼睛,我给您弹琴,唱几支小曲儿,好吗?我知道您不爱听我们班子里教的那些下流曲子,小时候我爹教我弹过古琴,还会唱几支古曲,什么《昭君怨》、《满江红》、《阳关三叠》,至今都还记得,只是好久不唱,恐怕生疏了。”
“都下半夜了,咱们不睡,人家还睡呢,怎么好扰人清梦?你要是真不想睡,咱们就坐着随便聊聊吧!”说着,把灯盏里原来点着的两根灯芯拨灭了一根,好省点儿灯油。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红云也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苦笑着说:
“您从来没进过行院,哪儿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这里阴阳颠倒,将日作夜,五更以前,吹拉弹唱的都行。有的客官睡着了,还要我们捶腿;睡醒了,又要我们唱曲儿,加上装烟倒茶,嫌冷嫌热的,哪儿有我们睡觉的份儿?碰见那脾气古怪、性子暴躁的,稍不如意,就会拳头脚尖儿一齐上……您听,这不是秀云姐姐还在唱么?”
本忠侧耳一听,住在东隔壁的秀云果然在月琴的伴奏下浪声浪气地在唱:
我的乖乖,昨夜里小阿奴奴等你你怎不来?我垫起屁股,翘着睡鞋,把两条白生生的腿儿八字分开,单只等你那硬梆梆的……
接着是马维禄那叫驴似的大嗓门儿嘎嘎地笑着,说了声:
“昨夜里不来,今夜里可饶不了你……”
西隔壁房间里,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只听见断断续续地送过来拍桌子声,啜泣声,谩骂声:
“老子花了钱了!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撅过来,给老子叼着……”
真是一座集花天酒地、淫声美色、下流无耻和蛮横跋扈于一炉的人间地狱呀!本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我走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是进行院的确还是头一回。要是不亲历其境,怎么会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不知道内情的人,只看见我们一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还只当我们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日子过得有多美呢!长眼睛的,谁不知道我们这是人还活着身子就已经烂掉了?人人都知道妓院是个火坑,可不是火坑里面的人,谁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熬煎的呢!”
“看样子,你知书识字,又深明大理,早先一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红云点了点头,腼腆地说:
“说起来辱没煞人。先父姓林,本籍长洲①,也曾经进过学,本是有功名的,只是命蹇(jiǎn 简)运乖,不能发达②,又过辈得早,先母变卖了家产,到嘉兴来投奔舅氏一起过活。不料我舅舅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烟赌嫖酒,样样都来,正经本事,一宗没有。我妈手头的几两银子,都叫他骗了个精光,生叫他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妈故去以后,我舅舅说他手头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要我学做卖身葬母的孝女,连蒙带唬的,就把我卖到这青云楼来了。那年我刚十岁。到如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了。”
……………………
① 长洲──今苏州。请代苏州府辖元和、吴县、长洲三县。
② 发达──科举时代,中了举人称为“发解”,也称“发达”。
“令尊有功名在身,你舅舅这不是卖良为娼吗?”
红云苦笑了一下说:
“人人知道《大清律》上明文规定不许卖良为娼,可我们青云楼里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不是良家妇女出身的。有什么办法呢?一是没有人替我们出头首告,二是真的告到堂上去了,当官儿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向班子里诈一票钱,到了儿还是断给班子里。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哪儿看得见我们这些无依无告的可怜虫受的是什么罪!”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①,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