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江南-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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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一个士兵藏在树林里探头探脑对篝火那边张望。
“管用,这是麻战马用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匹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药有股骚味。”
“嘿嘿,”头领贼笑,“所以我用你的头盔啊,我们里你最骚,有你的味道镇住,保准他喝不出来。”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这个没品的,以为你是个千娇百媚的小脚女人么?”头领嫌恶地看他。
“可是大哥,我们四个人杀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又一个士兵说。
“你们没看见他是浪里生生地走上岸来的么?据说这小子有时候有一股蛮力,大得吓人,要是轮着他发作,一千个我们也是死。”
“为什么要杀他呢?留着献给大王不是挺好?”
“呸,你就毫无政治天赋。我们带他回去献给大王,大王会有赏,可我们是狼狈逃出来的,算不得大功。我们现在砍了他的头去献给大王,就说共工煽动苦工叛乱,只有我们四个杀出重围回来报信,还顺手斩了贼人一员大将,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那可风光了,我老娘最恨我跑路时腿脚快,若被她知道了真相,还不鄙视我?”
树林里低低的声音都传到了蚩尤的耳朵里。
药力已经发作了起来,等到蚩尤发觉,他已经动不了分毫,只能捧着温暖的铁盔静坐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这种麻药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时候,却让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更加清晰。他听见雨丝钻进草丛的声音,树叶滑落枝头的声音,天空里大鹰盘旋的风声,草丛里野鼠的窜动,甚至远处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声惨叫。
一切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树林,本来就是那么残酷的。
“你妈妈不会鄙视你了,”蚩尤在心里说,“可是我爷爷再也见不到我。”
十六年前,九黎的春社,东风吹上山,花都开了。
桌上满是米酒和烧鸡,供在高处的乌牛白马正等待着烧烤。谷堆下的刑天喝醉了,正挥舞着干戚,螃蟹似的舞蹈。而人群中插着桃花的少女回头一笑,如春风的颜色。神坛边企求五谷丰登的巫师有点不满地撇了撇嘴,发现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头,从远处的高台上观望。
这时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标,铁甲青面,额生神眼。
“看,”炎帝说,“我给你讲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林冲的英雄。”
已经到了一生最后的时刻,蚩尤独自坐在火堆前,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那个叫林冲的英雄。
炎帝说,那个叫林冲的英雄,有一把天下无敌的刀。他力敌万千,所向披靡。可是他被陷害,被发配,离开自己的家人,走在风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
蚩尤觉得自己又站在那场噩梦的大雪中,看着面前稚羽高标的英雄被士兵们推搡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走!否则打断你这贼配军的腿!”士兵们在叫嚣。
于是林冲拖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着,想走得更快。
“为什么?”蚩尤对他喊,“你不是天下无敌么?”
林冲没有听见,他只是拖着步伐前进。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飞起,起而复落。在狂风中,常胜不败的标志又变回了两根普通的野鸡毛。
“大雪飘,
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
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林冲在雪中高唱,歌声被风雪吹向了天边,却无人回答。于是林冲拈起稚羽,长叹,“问苍天,何以英雄沦落至此?”
“是啊,”蚩尤问他,“何以英雄沦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有谁能叫你沦落至此?”
“这还不是全部。然后他们会用热水烫烂你的脚,逼你在烈日下赶路到筋疲力尽,把你捆在树上毒打,最后用水火棍砸碎你的头!”看着林冲远去的背影,蚩尤很平静。此时他的脸上竟是一种略带残忍的神情,残忍地嘲笑着那远去的英雄。
一阵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时候,已是野猪林深处。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林冲在怒吼,“我家中有妻子老母,我隐忍了这些年。”
“因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举了起来。
这一幕外,蚩尤轻声说:“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傻子。”
“他妈的,这小子在嘀咕什么?”头领操着战刀,已经爬到了蚩尤身后。
“他好像是说大哥你是傻子什么的。”
“傻子?”头领暴跳,“我砍了他,看看谁是傻子!”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他一声暴喝,刀光匹练般砍落。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
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合在一处,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
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呐!”
红日是否也说过一样的话?那颗头颅旋转着落在土地上,仍愤怒地瞪大眼睛。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
寂静。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树林,披着汗水的战马带着雨师冲了进来。他跳上他能找到的第一匹马,追赶先前的蹄印,已经跑了半个晚上。
蹄印到这里消失了,四匹马头对头吃草,树林的早晨平静温馨,一堆篝火已经熄灭,火堆边是一件沾满鲜血的葛衣。雨师记得那件衣服,曾经披在蚩尤的身上。
背后的风伯追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篝火前。风伯滚鞍下马,抢过那件血衣,急切地辨认。
“不会!不会!”他说,“好兄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了我不是也得自杀么?我还不想死,他也不会……”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还在。”
血衣从风伯手里落下,他双手抓着头,无力地蹲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
“他妈的不会啊,他妈的不会啊!”风伯喃喃地说,“不是都造反了,造反的主角都该死在凌迟的刑架上啊,不会这么死的啊。”
“想想我们几个的故事,一直都是这么傻啊。”雨师说。
“居然被杀掉了?”共工也骑着一匹马而来,沉默了一会,抓抓头,“白来了,不过,可怪不得我。”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和蚩尤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朋友,我们也不是,我们他妈的谁认识你这个疯子?”雨师说着,声音撕裂,像是头发怒的狮子那样,挥舞手里带鞘的战刀砸向共工。
激斗声远去,风伯蹲在地上抹他的眼泪,“怎么回事?这眼泪就停不下来……怎么就停不下来……”他喃喃地说。
“喂,够了吧?”有人从后面轻轻踢了风伯一脚。
“滚开,不然杀了你!”风伯愤怒地向后挥手。
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对他出手的角度和方位绝非一般的熟悉。风伯惊诧地扭头,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他笑了笑。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喃喃地说,“你可别是变鬼回来索命,以前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事情,说说而已啦。”
“只差一点点,”蚩尤说,“但是我不乐意。”
风伯上下打量他,暗暗打了个寒战。蚩尤穿着一身沾了血迹的铁虎卫军服,站在初日的阳光里,抬头眯眼对着日光,眼神空洞而冷漠。
蚩尤和风伯走出树林的时候,共工和雨师正在成千上万治水苦工面前厮打。这些人穿着不同的服色,拿着不同的家伙,有的是好钢口的刀,有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棍,迎着日光看去,倒也枪戟如林,有黄帝阅兵的派头。他们正分为两拨为厮打中的两位首领喝彩。
看到蚩尤时,这支队伍忽地安静下来,雨师呆住了,舔舔嘴唇,共工也呆住了,但他咧嘴笑了,打量蚩尤身上沾血的军服,对着蚩尤竖起大拇指来。
千万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神农部的少君意识到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领袖了,他以他在河堤上的作为证明了自己的胆量,这些男人等着他的一句话。
于是他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把黄帝……干了!”不周山&;#8226;EveryoneHasAMonkey
InHisHeart秋风吹着长草,雄关前的原野上草浪像是黄河的波涛那样连绵起伏。原野的高处并立着两匹战马,共工扬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关,闯过不周关,我们就到涿鹿原了,那时候我们几万人撒尿,就能淹了黄帝的涿鹿城!”
“看不出你是个对于向黄帝撒尿如此怨念的男人啊!”蚩尤说。
共工挠了挠头,“还有一会儿才开战,我给你说段书听吧?”
“可以,但是我不给钱,我也没钱。”蚩尤非常理解地说,“我知道你不说书心痒难忍。”
“这段书可不一样,我很少跟人说,是关于不周山,那山和这关的名字一样。”
“少来,听过的,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黄帝三军大战三百回合,黄帝飞上九天对下乱射,这时你们共工部形势危急。就在此时你心生一计,用掌心雷打在云间……”
“不是,”共工摇头,“那个时候天地苍茫,还没有黄帝。那个人也是我这样站着,看着高入云间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与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没有人曾经越过这座大山,也没有人爬上山顶。于是人们说,这是天地的西极。
过了很多年,山里来了一个人和一只猴子。
“不周山,高万仞,连天宇,接黄泉。猴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的时候,共工扛着他大河般宽阔的刀,坐在半山的云雾里,仰望着头顶的白云。他的脑袋上坐了一只通灵的猴子。
猴子说:“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诉你的。”
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说天上有嫦娥呢!还有人说后羿有一张可以射落太阳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远不会死。”
“那也是我告诉你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