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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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姐姐的评论并没有妨碍我们的心情。我和小阿姨一同把半人高的书柜拼起来,靠墙放着,她把一套新买来的张爱玲放在书架上,我随便拿来翻翻,里面十几页被她撕掉了,看目录,是“花凋”。我从前看过“花凋”,不由觉得小阿姨这么做有些可笑;我还没有脆弱到那个程度。
常去的病友网站上有个女孩子和男朋友分手了,她说“现在才知道,其实我们没有资格谈什么爱情。”
我默默给她发去一大束玫瑰花的图案。
几天里,我没有看见过林国栋。确切地说,我没有往窗外看,每回拉开窗帘之后,都立刻移开眼光,然后逃一般地回到房间里阴暗的那一半。
有一天黄昏,我听见有人叫“果冻”,“果冻”,有个男声回复了一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低沉的嗓音却钻过玻璃直钻进我的耳朵,是他的声音。他们继续说话,像是在谈论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靠在窗帘旁边,朝对面二楼看过去。
对面二楼,隔着窗户上的铁条,房间中央,站着一个女孩,一头长发波浪般微卷着披在肩上,她穿着一件白色露肩的裙子,下摆宽松地撑开,裙子上缀着大朵向日葵,她的侧脸对着我,挺秀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光艳照人。而林国栋正拿着一块布,低着头为她擦裙子上的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听见她正在催他“你快点嘛,就要开始了”,声音里充溢着青春。他抬起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就在他的眼光转向这边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猛然一拉窗帘,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房间里很静,我的心裹在窗帘中间咚咚地跳。
过了很久,拉开窗帘,那边已经空无一人,连窗子都关上了,垂下米白色的窗帘。
我默默地坐回沙发上,想起来,那个女孩,几个月前曾经在楼下见过。那天,她穿着精致的米黄色套装,修长的双腿,站在出租车边拉着一个背对着我男孩子的手。
原来,那天背对着我的,是林国栋。她拉着他的手。
命里有贵人
窗台上依然站着林国栋送给我的那个卡通小人,胖嘟嘟长着个啤酒肚,一张老少咸宜的笑脸,戴顶礼帽,开足发条,他就扭着腰跳起舞来,跳完后突然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每一次它都让我发笑,即使现在也不例外。
我仿佛依然能听见那个女孩子银铃一样的声音和那声音里隐隐的笑意。她的发卷披散在肩膀上,随着身体微微摇摆前后动荡。
我拿出电子琴,把手指放在上面,慢慢地,它们像是自己拿定了主意,在键盘上游动起来。苍白的指尖飘出一段音符,仔细听,那是一支李斯特。
我的指尖触着冰凉的键盘,轻轻地闭上眼睛。
对于李斯特的曲子,陈朗哥哥有一套莫名其妙的讲究,心情激动的时候不能弹,太高兴的时候不能弹,悲伤的时候不能弹,压抑的时候不能弹,痛苦的时候不能弹,紧张的时候不能弹,照那套规定,几乎没有什么时候能弹。而事实上,他有非凡的定力,无论心情如何,都能在短时间内调整到无风无晴,他坐在钢琴前,在惨白的锥光里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五线谱,没有别的,指尖流淌出的乐调干净得不沾人间烟火。
他如果听见我这么泄愤式地弹李斯特,一定会生气得叫起来。可是,又有什么要紧。
带果冻下楼去散步,它在一棵树边办完事后,咕噜噜摇摇脑袋,无忧无虑浑身轻松的样子。
小敏姐姐坐在楼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摇着把扇子,一面神情专注地看着她自己的手。她看见我们,对着果冻笑起来,努起嘴做出“呜呜”的声音来招呼它,果冻也很配合,用力舔她的手。现在,只有看见果冻的时候,她才像是真心真意快乐的,仿佛这个满身绒毛的小东西使她暂时忘记了人世的严刻。
逗完果冻后,她突然说,“把你的手给我。”
小敏姐姐拿过我的手,摊开掌心,看了看,点点头。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淡淡地笑笑,“你的生命线不短。”
我看着她。
“当中一段很细,不过还好,没有断。你知道吗,我老公,结婚前我给他看过手相,他的生命线是从中间断开的,不过我还是嫁给他了 ……当时不信这些。”她的笑容里几乎有些诡异。听说那次她流掉孩子,差点在手术台上死去,从那以后,小敏姐姐就变得像这样。
“你命里有贵人。”她这么对我说。
“谁啊?”
“天机不可泄漏。”
我带着果冻上楼,想起小敏姐姐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天机不可泄漏,我想其实是因为她也不知道。
第二天,提早做完透析,坐车回家,开门时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那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的是小阿姨,而男人的声音很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打开门的那一刹那,那两个人和我一同愣住了。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林医生,小阿姨坐在他身边。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小阿姨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红的,脸上掠过片刻慌乱。
雨季的萤火虫
这天黄昏,我看见了一只萤火虫。在木鱼住的医院的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矮树丛里,它幽幽地发着光芒,像是天上一颗早生的星星落到了凡间。
木鱼的腿渐渐康复,支着拐杖,一瘸一摆地追逐着那点莹莹的,黄绿色豆大的光,真到了近处,又不再向前,仿佛怕是打扰了它。
“会发光的萤,萤火虫一般都是雄的,他们通过这种光来吸,吸,吸引异性。发光是很累的,每天晚上只能持,持续二到三个小时,而萤火虫成虫的寿,寿命也非,非常短,只有五天到两,两,两个星期,这段时间内,它们拼命发光,吸,吸引雌性,交尾繁殖,然后死亡。也,也,也就是说,刚才我们看见的那只萤火虫,过最,最多两个星期,它就死了。”我们向别墅式的病房楼走回去,木鱼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你哪儿看来的?”
“十,十,十万个为什么,”他告诉我,小时候看过全套的“十万个为什么”,自然界的新陈代谢,朝生暮死,看上去理所当然,“其实人也是差,差不多。”木鱼的声音突然有些悲观。
木鱼最近心情很不好,他妈妈希望他等病好之后索性再休学半年,专心准备明年去加拿大念书,学校都替他联系好了。他家在温哥华有一栋无敌海景的房子,上下三层,豪华装修,专门的家政助理,玻璃屋顶的花园露台,比这边的家更加气派得多,价值一路飙升,现在值上千万加元。
“小瑜,别犯傻,你不去,那栋房子迟早归了外人。现在在你爸面前,我讲话已经没有分量了,你明不明白?”他的母亲在亚热带梅雨季节里依然兢兢业业地在皮围脖里堆砌着贵妇仪态,毫不避嫌地在我面前咬牙切齿地教育他,鲜艳的玫瑰色口红浮在洁白的狐皮上,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她刚刚咬死了那只狐狸,“他一直不肯给我公司的股份,所以现在我一定要逼着他给你股份,虎毒不食子……”
木鱼入定般地坐在床上翻着一本“华严经”,等他妈终于走了,放下书,叹口气。
“果冻,帮,帮,帮我把汤喝了吧。”他请求我。
我摇摇头,“我怕又会流鼻血。”木鱼的妈妈让保姆天天熬大补的汤,不是黑鱼就是甲鱼,每次满满一锅,上次我替木鱼喝了几碗用淮山红枣枸杞生姜炖了六个小时的甲鱼汤,回去就大流鼻血;不巧的是,那天露露刚好跟姐姐一起去参加她广告公司的一个展示活动,穿的裙子上不小心弄到一点油污,我正在用酒精和食盐为她擦,鼻血在那个时候不期而遇滴滴答答流下来,弄得她的裙子一团糟糕,最后只好换上一条姐姐的裙子充数。姐姐听说后扬起眉毛,“木鱼总喝这么壮阳的汤,只怕会天天画地图噢”,露露问“什么叫画地图”,姐姐笑起来“你问果冻”,露露愣了一下,没有问我,对着我的那边脸一直红到耳根。
几天没有看见雨霏了。无尽的梅雨里,几天像是几年。
肩膀上的负重
我站在木鱼病房的窗前,苍白的天空空洞透明,仿佛天幕外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仔细看,天地间却缠绵地布满了雨丝,像无数透明的线编制成一张巨大的网,潮漉漉地兜下来,满天满地的伤感。雕梁画栋得有些俗气的房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风铃,在雨中感冒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钝钝的金属声。
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清楚地响起,“我不喜欢别人多来打扰。”让我几乎立刻接上去,“我不会打扰你”,下一秒眼前清凉的雨景让我意识到,雨霏并不在面前。可是我的右肩膀上像是负上了一点微妙的重量,那是她的头曾经靠在那里的感觉。
尽管她已经告诉过我,自己的名字出自“诗经”,我还是喜欢想,她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里出生的。也许她就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里出生,然后她的父亲才想到“雨雪霏霏”。我胡思乱想着。
“果,果冻,你在想,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谈,谈,谈恋爱了?”木鱼用一种调皮而狡猾的目光盯着我,光滑的额头反射着台灯的光亮。他这个人有时候仿佛有种超能力,可以看透我的心事。他更加厉害的地方是,从来不逼着我承认任何事情,慢慢地,就变成了默认。这也许和他从小在一个父母极为强势,凡事丁是丁铆是铆的家庭里长大有关。他像一块海绵,从生活的点滴里尽情吸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欣赏别人忽视的东西;比如萤火虫瞬间的辉煌,比如我姐姐林国美彪悍外表下的某些可爱。他说我姐姐像是个小孩,其实他自己更像个小孩,小孩样的善良和一厢情愿。
“你说我的头发留长,长一点,会不会显得比较成,成熟?”他问。木鱼甚至在考虑开始留小胡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保姆小梅一边喝着甲鱼汤一边问,蜡黄的脸颊上红扑扑的两块,眼睛在颧骨上乌溜溜地转,声调里有些担心,“你去了加拿大我不是又要再找工?”木鱼家的钟点工正好辞工回老家嫁人,他已经答应小梅让她以后去他家干活。
“不知道,也许永,永远不会去。”木鱼眨眨眼睛,嘴角圆溜溜一个笑。他看看我。小梅费解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继续大口喝汤,她必须在木鱼母亲回来之前把汤喝完。
那个刹那我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木鱼也许真的会为了我姐姐留在这个城市,而我的姐姐一直无知无觉;他会干这种事情。拥有高贵物质生活的好处和坏处是,可以有余地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浪掷青春而乐在其中。
“假如我需要钱,你可以借给我多少?”小梅出去买水果,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木鱼两个人。
“多少都可,可以。”
“假如……我需要几十万呢?”
木鱼的眼睛慢慢地睁圆了,里面有种复杂的表情。
“几,几,几十万?”
我点点头。
“我问你,几,几,几十万?”
“大概……二十万。”我根据网络上看见的信息大概算了一下。
“你吸毒吗?”他没头没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