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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失火的天堂 作者:琼瑶-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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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完) 

第二部 洁舲

第一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着。一池绿叶翠得耀眼,如盏如盖如亭,铺在水面上。而那娇艳欲滴的花,从绿叶中伸出了修长的嫩干,一朵朵半开的、盛开的、含苞的、欲谢的…… 
  全点缀在绿叶丛中。粉红色的花瓣,迎着那夏日午后的骄阳,深深浅浅,娇娇嫩嫩,每一朵都是诗,每一朵都是画。 
  展牧原拿着他的摄影机,把焦点对准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摄着。他已经快变成拍摄荷花的专家了,就像许多画家专画荷花似的,原来,荷花是如此入画的东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会被它迷了。因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独特的风姿和个性,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去拍摄,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开的荷花,它远离了别的花丛,而孤独的开在一角静水中,颇有种〃孤芳自赏〃的风韵。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云,和那些粉红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兴奋了,必须拍下这朵荷花来,可以寄给〃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么多杂志选〃荷花〃来作封面! 
  他对准了焦距,用ZOOM镜头,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张特写。他的眼光从镜头中凝视着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干,微微摇动着:有风。他想等风吹过,他要一张清晰的,连花瓣上的纹络都可以拍摄出来的。他的眼光从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着小小的涟漪,冒着小小的气泡,水底可能有鱼。他耐心的、悠闲的等待着。他并不急,拍好一张照片不能急,这不是〃新闻摄影〃,这是〃艺朮摄影”。见鬼!当初实在该去学〃艺朮摄影〃的,〃新闻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着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额,几卷发丝从草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的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穿着白色系着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的飘着;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的带着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情,白草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 
  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着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止高贵,远不止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的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 
  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 
  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着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对这边张望着,似乎发现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叫着,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挂着他那最新的装配Nikon,这照相机带上ZOOM镜头,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还背了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备用的望远镜头、标准镜头,足足有两公斤重。 
  他刚刚在匆忙间,只用了ZOOM镜头,实在不够。如果这〃奇迹〃肯让他好好的换各种镜头拍摄,他有把握会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最动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个〃奇迹〃。 
  “喂!〃他喘吁吁的开了口:“请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轻的脸庞,皮肤细嫩而白晰,估计她不过二十来岁。那大大的眼睛,温柔而安详,刚刚那种淡淡的哀伤已经消失,现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近乎纯稚的天真。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的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就静悄悄的看着他〃表演〃,眼底流露着几分好奇。他终于胜利的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疯狂的喜爱艺朮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的说着,像是在作〃学历资历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失态。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居然腼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的看着他,又静静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着,注视着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他问。 
  她很认真的看看他,很认真的回答:“不能。”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本不相信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着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说。 
  “啊?〃他对她仆了仆身。〃也不能?〃他微张着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儿傻。 
  “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 
  “是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书本不能被盗印,艺朮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简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 
  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把他顶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国立历史博物馆走去,他才惊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打败,糊里糊涂的就撤退。尤其,她是个〃奇迹〃!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是个〃惊喜〃! 
  他又追上去了。 
  “对不起,〃他急急的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前已经飞快的帮她回答了:“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眼里流露着惊讶,闪耀着阳光,然后,她就笑了起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并不是只会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的盯着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安详的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边。〃并行线是不会交会的,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着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她说〃天气〃一般,好象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并不一定人与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说。〃认识,就是一种交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 
  她沉静的说着,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的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的问,问出口就觉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这样盲目的跟着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的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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