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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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欢大喜,“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