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冯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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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鸡来和我搭讪,我穿意大利名牌的衬衫,那种牌子在永安里的秀水服装市场还没有盗版。这块的鸡大多见过洋枪洋炮,品味不俗。有的鸡很直率,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走过来,随手拽一把凳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在桌子地下,渗过轻薄的丝袜,我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可是我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她的粉涂得不好,暗淡的灯光下颈部和胸口不是一个颜色,想起上大学时用绘图软件玩的闹剧,把男教授的脑袋扫描后安到不知名的女裸体上,除了颈部和胸口隐隐一条界线,其它浑如天成。有趣的是,那个无聊至极的脑袋配上优美的身体后,平添一种诡异的生动,怒态变得有如娇嗔,呆板变得迷离。她吸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然后透过烟雾冲我一笑,说道:“你要是阳痿,我可以陪你聊天,我参加成|人高考,学过心理学。”我翘起兰花指,很妩媚地一笑,说道:“我们是同行,你丫滚蛋。”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有几个脸熟的男人,都是苦命人。偶尔打打招呼,一起喝一杯,各付各的帐。这样的聊天很少涉及彼此的具体情况,不谈公司的进存销,我们讨论女人胸部的真假。如果认定是假的,再讨论是做的手术还是使用了魔术胸罩。无论是手术技术还是胸罩的工艺,都是一天比一天强,我们的争执越来越多。有时候争得凶了,各持己见,如果争论的对象是鸡,就打赌。把姑娘叫过来,请她喝杯酒,让她当裁判,输的人付酒帐,有趣的是,这种情况下,姑娘们都真诚坦白,绝不作假。极少见的情况下,我们也搞错。有些人表面风骚内心娴静,虽然有鸡态,但是绝对是本分人,教初中政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什么的,或是在某个著名的百货公司卖床上用品,不过偶尔被上司骚扰一下。我们也会请她喝杯酒,然后建议她入行,听从心灵的召唤,走一条别人不常走的路。兴致更高的时候,会帮她设计,教训她不规矩的老板。比如她一拉帘子,就表示有情况,象过去革命电影里通知地下党战友似的,埋伏多时的我们就冲上楼去,抓奸抓双。得来的银两全归她,买些更漂亮的衣服,招徕更多的骚扰,我们再抓更多的奸,得更多的银两,买更多的漂亮衣服,如此进入良性循环。有个姓方的服装设计师,出道后一直设计制服,民航的、邮政的、保安的、警察的、看病的、饭店的、跑堂的、清洁的、做饭的,在这个行当里小有名气,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说也该给鸡们设计一套制服,上班的时候穿上,下班当淑女的时候就脱下来,人们认起来也容易,避免误会,两下里方便。大家都说他没有情调,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辨认是整个过程中最有趣味的一节,斗智斗勇,机变无穷,与事前砍价事后付钱一道,使人在这件事上区别于猪狗。可是闲得无聊,我们还是向酒吧的老板讨了几张白纸,让姓方的执笔,大家出主意。颜色都同意保持黑色,应该根据季节和场合分夏常服、冬常服、作战服、训练服、夏礼服和冬礼服,应该有绸子和皮革两种不同质地,应该有肩章、领花表明等级,勋章、绶带表明功绩。最后出来的样子大家都笑了,纸上一个巨Ru女子,黑衣黑靴,黑色硬壳帽,板带护腕,凤眼圆睁,横眉立目,嘴角朝下。如果加一条皮鞭,加一句“残酷严格的奴隶训练”,加一个电话号码,活脱一个国外三级杂志上吸引男性受虐狂的广告。那张纸后来被酒吧老板讨去,胡乱用图钉钉在吧台的酒柜旁,他把我们当晚的酒帐免了,
我请教过妇产科医生,她说畸胎本来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我是个杀手,我消化了我的弟弟或是妹妹,剥夺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习惯坐在这个角落,我有很多习惯。公司的洗手间,我习惯用最靠东边的那个坑位,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坑位风水最好,拉出的大便带热气。但是连续几天我在洗车的角落都被一个少年占了,他又高又瘦,也用一个方口杯子喝燕京啤酒。如果我在公司的坑位总被别人占据,我会便秘的。我被他迷惑。他的眼睛很亮,在黑暗的角落里闪光,象四足着地的野兽。我老婆告诉我,我刚出道做生意时,眼睛里也放绿光,只是现在黯淡到几乎没有了。我在这个少年身上阴晦地察觉到我少年时的存在状态,或许这个少年的头脑里也有一个怪胎,这个发现让我心惊肉跳。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我告诉他我常常坐这儿,他说“是吧。”我问他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亮,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吃鱼肝油胶囊,他说他是学医的,他还告诉我他正在从事使在某种情况下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的研究,涉及多种空间、时间等等曾经困惑过我的概念。他姓秋,和清朝末年那个彪悍无比的女人同姓,叫秋水,与庄周《华南经》的一章相同。在如今这个呼机时代,一些小姓依赖历史上的一俩个同姓名人与呼台小姐沟通,比如“姓哈,没鼻子哈弥赤的哈”,“姓詹,詹天佑的詹”。那个姓秋的奇女子不会想到,百年后她以这种形式被纪念,产生存在的价值。
以前我也在洗车里和陌生人聊过天,听过不少人的故事。有些人象报纸,他们的故事全写在脸上,有些人象收音机,关着的时候是个死物,可是如果找对了开关,选对了台,他们会喋喋不休,直到你把他们关上,或是电池耗光。秋水不是收音机,他是一堆半导体元件。我费了很多时间设计线路,把他组装起来,安上开关。他的眼睛那么亮,我想音色应该不俗。
秋水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生长的故事,让我那天晚上心情异常烦躁,甚至至今分不清故事的真假。他说他不清楚这个故事的主题,也无法理解所有重要细节的意义。我告诉秋水,世界上有两种长大的方式,一种是明白了,一种是忘记了明白不了的,心中了无牵挂。所有人都用后一种方式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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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付了酒帐,一个电线杆子、一个电线杆子地走,很晚才回家。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情人,问她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她问我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呀。停了停,我的老情人告诉我,孩子正睡着,挺香。
第二章:人体
我是学医的,我认识柳青是在我人体解剖考试之前。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感觉烦闷,我没有理由还在这个地方呆着,我想离开。
考试前的宿舍没法呆,我决定离开。
三天之后要考的大体解剖是最艰涩的医学基础课。不是因为理论深奥,而是因为没有理论。没有人能告诉你为什么只有人能直立行走。为什么人要长两支胳膊,一根荫茎而不是相反。袋鼠和蛇就有两根荫茎,一根自娱,一根娱人。一根家里,用一根外边用。一根平时用,一根节假日用。没有道理,就象没人会告诉你,人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没有道理,就是这样。好些人长大了,不是因为想明白了,而是因为忘记了。好些文明产生了,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编造了什么。大多数的道理都是编出来骗你上套的,千万别信。比如教科书会告诉你,人之所以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古人总想能把手解放出来摘果子。而另一种离经背道的说法是,人之所以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古人总想能一边行走一边自蔚。古时候,人们过着群居的同性恋生活。男性三、五成群到森林里虎口夺食,女性一边唠叨一边在营地周围捡能够吃的草根、树皮。在那个时候,你很难找到正当而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让心颐的对象与她们的群体暂时分开,与你幽处。就象一年级的小学生很难让老师相信,他没来上课是因为第四次死了舅舅。而且,干燥、平坦、隐蔽而又安全的幽会场所并不充足,往往已经被同伴占据。开辟新的地点有常常充满危险,高潮之前尽情嚎叫,结果发现野猪正用它幽怨的绿眼睛看着你。就象你想在大学校园里找一个合适的角落,结果发现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有睡在上铺的兄弟在乱扯同桌的你的小衣。总之,古人需要一个简便而优雅的方式自蔚。他们后足着地,前足伸展,头脑中充满想象。他们够呀够呀,终于有一天,他们够着了,心花怒放,手获得了自由,人类可以直立行走了。古人解放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两只手,之后的历史证明,这种解放具有高度前瞻性。两只手对古人好处不多,但是对现代人意义重大。想象力严重缺乏的现代人,多出来的一只手可以控制一本Se情杂志或是鼠标。
我认为自蔚假说成立的可能性更大,古人总是很纯洁的,自蔚的吸引力比摘果子大多了,古人不会不好意思听从心灵的召唤。猴子不能直立行走,摘果子比人能干多了,如果假定人类比猴子进步,摘果子假说很难成立。但是要猴子自蔚必须象要小便似的坐下,远远没有人类潇洒气派。
在我们这所著名的医学院里,大体解剖是用英文讲的。
“要知道,百分之五十医学专业词汇是解剖词汇。如果你们用英文学好这门课,以后就能很轻松地和国际接轨,阅读专业文献、和国际友人交流就不会有太多语言障碍了。”白先生用英文说道。白先生说英文象金鱼吐水泡似的,是一种生理需要。教他的英文老师,国共和谈时是美国人的翻译官,他学英文的同学,逃到台湾的,都挂了将星。他执意留下救死扶伤,从解放后到四人帮,自己先后死了三回。白先生是这门科的主讲,他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他十四岁开始抽纸烟,二十四岁开始教解剖,今年他六十二岁。一手黄,一手白,无论黄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颜色。
“那我们就可以当假洋鬼子了。”我们齐声用中文兴奋地说。
“不知道中文名词,那以后怎么给中国人看病呀?校长说我们学校是医中的黄浦,要把我们培养成医、教、研三位一体的全才,二十一世纪中国医学的领军人物。我们将来要给中国的老爷爷、老奶奶、大闺女、小媳妇看病,不能光想着出国开会、收外国药厂红包、和外国教授吃宴会呀。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呀?”厚朴是个胖子,他举手提问,胖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这叫什么?”白先生指着厚朴的胖脑门,用中文问我们。
“屁股。”我们齐声回答。
“还有别的关于中文名词的问题吗?”
“没了。”
血管、神经、肌肉、骨骼。血管有分支,神经有变异,肌肉有附着点,骨骼有隆起。我们暗恨爹妈为什么把自己生成这个样子。学了这门课之后,我才开始坚信外星人的存在,人类绝对只是生命进化中的一个环节,远远没有到达终点。
生命的进化应该是螺旋状上升的,在某一点上会具有比过去某一点更高层次上的相似。一百万年后,人类没准又象低级动物一样,只由不分化的内、中、外三个胚层组成,象蒋介石教训的似的,生活简单,思想复杂。除了思考外只有两种活动:吃喝和性茭。饿了吃,渴了喝,思想混乱、心绪不宁的时候就性茭。到了那时候,没有人再学人体解剖了,白先生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