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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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所属的车站饭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
逢阴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
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着泪质问我:我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
父母骂我: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
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
: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有一点错误,而且她
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
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
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
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
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
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
松退到脖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已经
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
还是要走。宝凤跑回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
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他抽烟的样
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
难分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的口吻说:“怎么,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
广场上一个骑着红色摩托车的人在兜风。在那破败的舞台上,一帮人正在咋咋呼
呼地悬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南国女郎霹雳劲舞”八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冷冷
地说:“没有啊,很好啊!”
“那就好,”他说,“其实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
人物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他用左手的拇指捻捻食指和中指,又用双
手在双耳上方比画了一个乌纱帽翅的样子,说,“只要有了这个,她们招之即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竭力不去想从前的事。
宝凤搀扶着合作向我走来,我儿子一手抱着狗小四,一手拽着合作的衣角并
仰脸看着她的脸。宝凤将一盒狂犬疫苗递给我,说:“回家放在冰箱里,盒上有
详细说明,记住,一定要按时注射,万一……”
“谢谢你,宝凤,”合作道,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看我一眼,说,“连狗都嫌
我了。”
吴秋香手持一根棍子,追打那条老狗。老狗钻进窝里,龇着牙,眼睛碧绿,
对着秋香发威。
背已驼得很厉害的黄瞳站在杏树下,指着我爹和我娘大骂:“你们蓝家的人
六亲不认,狗也不认亲属!你们赶快把它勒死,不勒死它,我就放火把狗窝烧了。”
我爹持一把磨秃了的竹扫帚,用力捅进狗窝,老狗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娘颠颠地跑上来,满怀歉意地说:“开放他娘啊,真是对不起你了,这老
狗,是护它的崽子呢,不是成心咬你的……”
不顾两家母亲和宝凤、互助的挽留,合作执意要走。金龙抬腕看看手表,说
:“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了,第二班还要等两个小时。如果不嫌我的车破,
我送你们一趟吧。”
互助斜他一眼,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拉着孩子的手,身体倾斜着向村后走去。
我们的儿子开放,抱着他的小狗,频频地回头示意。
我爹追上来,与我并肩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半边蓝脸的颜色已不如
年轻时那样鲜明,西斜的阳光照着他的脸,更显出了他的苍老。我看看前边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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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妻子、儿子和狗,站住,说:“爹,你回去吧。”
“嗨,”爹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说,“早知道这痣能传给下辈,我当年还
不如光棍着好。”
“爹,您千万别这么想,”我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开放如果
抱怨,等大一点就给他做个换皮手术,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有办法的。”
“金龙和宝凤,毕竟隔了一层,我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你们家了。”爹说。
“爹,放心吧,您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三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爹说,“家里有三千多斤麦子,
还有几百斤杂粮,就是三年颗粒不收,也饿不着我和你娘。”
金龙的吉普车从东边蹦跳着开过来,我说,“爹,回吧,有了空我就回来看
你。”
“解放,”爹停顿了一下,目光盯着地面,悲凉地说,“你娘对我说过,人
生一世,谁跟谁结夫妻,是命中注定的,”爹又停顿了一下,说,“你娘让我劝
你不要起异心,你娘说,在官场上混事的人,‘休了前妻废后程’,这是老辈子
的经验,你要往心里去。”
“我明白,爹。”我看着父亲既丑陋又庄严的脸,心中顿觉一阵酸楚。我说,
“你跟俺娘说吧,让她放心。”
金龙在我们身边停下车。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劳你堂堂的——”我说,金龙一歪头,把嘴叼着的烟头从车窗吐出去,打
断我的话,说,“堂堂个鸡芭!”我不禁喷笑,说,“待会当着我儿子,你说话
注意点。”他哼一声,道,“其实也无所谓,男人,就应该让他从十五岁开始学
习性茭,这样,就不会为了女人的事哼哼唧唧。”我说,“那就从西门欢开始吧,
看能不能培养出个大人物。”他说,“光培养也不行,还要看他是不是这块料。”
吉普车开到合作与开放身边,停住,金龙探出头,说:“弟妹,贤侄,上车
吧!”
开放抱着狗,合作牵着开放,虽身体歪斜,但头昂着从车旁走过。
“嘿!这点个性!”金龙在方向盘中央敲了一下——吉普车发出一声短促的
呜叫——眼睛看着前方,不侧目,对我说,“伙计,心里要有数啊,她从来就不
是一盏省油的灯。”
车缓缓追到他们身侧,金龙又敲了一下喇叭,探出头去说:“他二姨,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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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嫌姐夫的车破啊?”
合作依然是那样昂昂地走着,目光辣辣的,直盯着前方。她穿着一条浅灰色
裤子,左边塌陷,右边浑圆,有一团血渍或者是碘酒渗出来。我确实很同情她,
但我的心中也确实充满了对她的厌恶。她那剪短的头发后露出的青白的脖颈,她
那没有耳垂的瘦耳朵,她腮上那颗有一长一短两根黑毛的瘊子,以及她身上那股
子混合了油条制作全过程的气味,都让我厌恶。
金龙将车开到前面的道路中央,推开车门,跳下去,抹着腰站在车旁,脸上
显出赌气的神情。我犹豫了片刻,也推开车门下车。
就这样僵持着,我想如果黄合作有传说中的法术,她会变成巨人,踏着我,
踩着金龙,跺扁吉普车,径直地走过去。她不会拐弯。西边的太阳正照着她的脸。
两道在眉心处几乎连成一线的浓密得过分的眉毛,单薄的嘴唇,两只不大的黑眼
睛里似乎就要涌出泪水。我同情她,觉得她真是不容易,但充溢我心中的依然是
厌恶。
金龙有几分懊恼的脸陡然变得嬉皮笑脸,他又改变了称谓,说:“弟妹,知
道坐这样的破车委屈了你,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农民,知道你宁愿走回县城也不
愿坐我的车,但你能走,开放不能走啊,就算看在贤侄的面子上,给他大伯我一
个台阶下。”
金龙走上前,弯腰抱起开放和狗小四。合作撕扯了几下,但开放与狗已经在
他的怀里了。金龙拉开吉普车的后门把开放和狗塞进去,开放在车里喊着“妈妈”,
带着几分哭腔。狗小四“汪汪”地叫着。我拉开另一边的车门,恨恨地看着她,
用嘲讽的口吻说:“请吧,先生!”
她犹豫着,金龙依旧嬉皮笑脸地说:“欢欢他姨,要不是当着欢欢他姨夫的
面,我就把你抱到车上了。”
合作的脸猛地涨红了。她瞅了金龙一眼,眼神是那么复杂。我当然知道她想
起了什么。我对她心怀厌恶的理由其实与她和金龙有过那种事无关,就像我绝对
不会厌恶我爱上了的一个有夫之妇与她丈夫曾经有过的关系那样。她竟然上了车,
但不是从我这边上的而是从金龙那边上的。我用力关上车门。金龙在那边也关了
车门。
车启动,隆隆前行。我从金龙那侧的后视镜里看到她紧紧搂着儿子儿子紧紧
搂着狗,心中懊恼无比,不由得嘟哝一句:“戏也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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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吉普车正行驶在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她猛然拉开了车门就要往下跳。
金龙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反回去,抓住了她的头发。我也猛地探过身去,扯住
了她的胳膊。孩子哭,狗叫。车到桥头。金龙腾出手来对准我的胸膛捅了一拳,
骂道:“混蛋!”
金龙跳下车,用衣袖沾沾额头上的汗,踹了一脚车门,骂道:“你也是混蛋!
你可以死,他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但开放呢?他一个三岁的孩子,有什么过错?”
开放在车里大哭,狗小四狂叫。
金龙双手插在裤兜里原地转了两圈,嘴唇打着“吐噜”喷出一口气。他拉开
车门,探进身,用手绢擦擦开放脸上的泪和鼻涕,哄着说:“好了,大小伙子,
不哭了。等你下次回来,大伯用桑塔纳轿车去接你。”他顺手在狗小四头上拍了
一掌,骂道:“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叫唤什么?!”
吉普车一路飞驰,将一辆辆马车、驴车、四轮拖拉机、手扶拖拉机、骑自行
车的人、步行的人,统统甩在了后边的烟尘里。那时候西门屯通县城的公路,仅
路中央铺了宽约五米的一道沥青,路两边还是砂土。现在,西门屯特别开发区通
县城的路已经扩展到双向八车道混凝土路面。路两边栽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木,每
间隔十米,还有一棵宝塔状的刺松。上下道中问的隔离带,栽着一丛丛黄|色和粉
红的玫瑰。吉普车颤抖不止,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金龙赌气般地开着快车,不
时用手敲打方向盘,汽笛时而短促如狗叫,时而尖厉如狼嚎。我紧紧地抓着前边
的铁杠,幽了一默:“伙计,车轮螺丝拧紧了没有?”
“放心吧,”金龙说,“咱是世界级赛车手。”说着,车速明显减缓。车过
驴店后,公路便一直傍着大河蜿蜒,河中的流水,被映照得一片金黄。一艘涂成
蓝白两色的小快艇顺流而下。金龙说:“开放贤侄啊,大伯我野心勃勃,要让高
密东北乡成为人间福地,要让我们西门屯变成河边明珠,要把你们那破县城变成
我们西门屯的郊区,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