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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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下抢救因术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刁小三。曾几何时,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
树你就会口吐白沫昏过去,现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树下,你也如一个久经战
阵、伤疤累累的老兵凭吊旧战场一样喟然长叹了吧?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
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妈的,我那时是一头猪,玩什么深沉啊!
话说宝凤和互助来到树下,为刁小三诊治。我站在一边,像个老朋友一样泪
流满面。起初她们与我一样以为刁小三已经死亡。但经过检查,发现这小子还有
微弱心跳,但确实已经濒临死亡。于是,一宝凤擅做主张,把药箱里本该给人使
用的药品给刁小三注射上,强心剂、止血灵、高浓度葡萄糖什么的,统统用上了。
特别应该一提的是宝凤为刁小三缝合伤口。宝凤的箱子里没有医用缝合针和医用
缝合线,互助灵机一动,从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针——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们
胸前衣襟上或者脑后发髻上总是有针别着——有针没线,互助略一思索,脸微微
一红,说:“用我的头发当线行不?”
“你的头发?”宝凤惊讶地问。
“我的头发长,”互助说,“我的头发上有血脉。”
“嫂子,”宝凤感动地说,“嫂子,你的头发,应该去缝合金童玉女,用在
一头猪上,实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说的,”互助也颇为激动地说,“我的头发,跟牛尾马鬃一样,
一文钱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顿剪刀喀嚓了。我的头发,不能剪,
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没事吗?”
宝凤还在疑问着,互助已经拔下了两根头发。这是世间最神奇、最珍贵的头
发,当时就长约一百五十厘米,呈暗金色——这发色在那个年代里被视为丑陋,
放在现在就是高贵和美丽了——比常人的头发要粗壮许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
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将一根头发引入针孔,然后递给宝凤。宝凤用碘酒清洗了刁
小三的伤口,然后,用镊子夹着针,用针牵引着互助的神奇头发,缝合了刁小三
的伤口。
互助和宝凤注意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们对我的重情重义颇为感慨。互助拔
下两根头发,缝合刁小三的伤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随手抛掉后,被宝凤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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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用纱布包好后放进药箱。姑嫂二人观察了一会刁小三,说生死由它吧,我
们已经尽了心,说完便结伴而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互助那根头发发挥了作用。刁小三的伤口不流
血了,心跳恢复了正常。白氏为它端来半盆纯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
慢地喝了。刁小三没有死,这是个奇迹。互助对金龙说全靠着宝凤的高超医术,
但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头发发挥了作用。
术后的刁小三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暴饮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个胖子—
—阉猪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时——它的饮食非常有节制,而且我还知道,它
每天夜里都在猪舍里做俯卧撑,一直做到汗流浃背,浑身的毛都像水洗过的一样。
我对它心怀敬意而又略感忌惮。我猜不透这个遭受了奇耻大辱、死里逃生、白天
沉思冥想夜晚锻炼身体的兄弟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个勉从猪
舍暂栖身的英雄。它原本就是一个英雄的坯子,许宝那一刀,使它大彻大悟,加
速了它英雄化的进程。我想它绝不会贪图安逸,在猪圈终老一生。它心中,必有
一个伟大计划,这个计划,就是逃离猪场……但一头几近全盲的猪,逃离猪场后,
又能干些什么呢?好吧,放下这些疑问,接着说那年八月里的事。
就在我那些母猪即将生产前不久,也就是1976年8 月20日前后,在诸多的不
寻常现象发生后,一场来势凶猛的传染病袭击了猪场。
先是有一头名叫“碰头疯”的阉猪咳嗽、发烧、不吃食物,接着与它同圈饲
养的四头阉猪染上了同样的病症。饲养员并没在意,因为以“碰头疯”为首的这
几头阉猪一直是猪场里最令人厌恶的角色,它们都属于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小老猪,
远远地看,它们与那些出生3 —5 个月、正常营养状态下正常发育的小猪差不多,
但近前一看,就会被它们枯槁的毛发、粗糙的皮肤、老奸巨猾的狰狞面相吓一大
跳。它们饱经世故,每一个都有丰富的阅历。它们在沂蒙山时,大概每隔两个月
就被转卖一次。因为它们食量巨大,但体重永不增长。它们是糟蹋饲料的老妖精,
它们仿佛没有小肠,只有从咽喉到胃、从胃到大肠这样一条直直的通道,无论多
么精美的饲料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它们恶臭熏天地拉了出来。它们似乎永
远处在饥饿之中,它们疯狂嗷叫,小眼发红,食欲得不到满足就用头碰墙,碰铁
门子,越碰越疯,直到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醒来之后继续碰。那些买了它们的人
家,养它们两个月,一看它们体重依旧,恶习多多,便匆匆将它们弄到集市上,
廉价出售。有人也发出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宰了它们吃肉?你是见过这些
()
“碰头疯”的,无需我多说,但如果让那些提出疑同的人见一见这些“碰头疯”,
他们肯定不会再提杀了它们吃它们肉的事。这样的猪,这样的猪身上的肉,比厕
所里的癞蛤蟆还让人恶心。于是这些小老猪们,便借以延长了它们的生命。它们
在沂蒙山区被卖来卖去,最后被金龙买来,便宜,确实便宜。而且你也不能说它
不是一头猪。在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生猪存栏数中,它们都响当当地顶着一
个数字。
这样的猪咳嗽发烧不思饮食,饲养员怎会在意?负责为它们供应饮食、并为
它们打扫圈舍的饲养员,又是我们前面反复提到过、后面还要反复提到的莫言先
生。他用尽心计,转着圈子拍马屁,终于成了猪场的饲养员。他的《养猪记》为
他赢得了广泛的名声,他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与他在我们杏园猪场当饲养员这段经
历绝对有关。据说著名导演白哥曼想把《养猪记》搬上银幕,可他到哪里去弄这
么多猪呢?现在的猪,我见过,就像现在的鸡鸭一样,被配方饲料和化学添加剂
毒害得半痴半呆,绝对弱智,哪里有我们当时那些猪的风采?我们有的腿蹄矫健,
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老奸巨猾,有的能言善辩,总之是各个脸谱生动,各个性格
鲜明,这样的一批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了。现在,那些五个月便长到三百斤的
白痴,做群众演员都不够格啊。所以,我想,白哥曼拍《养猪记》的事,多半要
化为泡影。是是是,甭你提醒,我知道好莱坞,也知道数码特技,但那些玩意儿,
一是成本昂贵,二是技术复杂,最重要的是,我永不相信,一头数码猪,能再现
出我猪十六的当年风采。就是刁小三,就是蝴蝶迷,就是这些“碰头疯”们,他
们数码得了吗?
尽管莫言现在依然以农民自居,动不动就要给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写信,让
人家在奥运会增设一个锄地比赛项目,然后他好去报名参赛。其实这小子是在吓
唬人,即便奥委会增设了锄地项目,他也拿不到名次。骗子最怕老乡亲,他可以
蒙法国人美国人,可以蒙上海人北京人,但他小子蒙不了咱故乡人。他在老家养
猪时那点破事,咱们不都如数家珍吗?那时咱家虽然是猪,但脑子跟人也差不多。
咱家这种特殊的状况,反而得到了了解社会、了解村庄、了解莫言的更多便利。
莫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农民,他身在农村,却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贱,却渴
望富贵;他相貌丑陋,却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却冒充博士。这样的人竞混成
了作家,据说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饺子,而我堂堂的西门猪……嗨,世上难以理喻
之事多多,多谈无益。莫言养猪时,也不是个好饲养员,没让他小子饲养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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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福气;让白氏喂养我,真是我的福气。我想无论多么优秀的猪,被莫言喂
上一个月,也多半要疯了。我想也幸亏这些“碰头疯”们都是从苦海里熬出来的,
否则,如何能忍受莫言的喂养方式?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观察,莫言在养猪场工作之初,出发动机还是好的,
这人生性好奇,而且喜欢想人非非。他对这些“碰头疯”们一开始并无特别的恶
感,他认为这些猪之所以只吃饲料不长肉是食物在它们肠胃里停留时间过短,如
果能延长食物在它们肠胃里的停留时间,就会使食物中的营养被吸收。这想法似
乎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接下来他就开始试验。他最低级的想法是在猪的肛门上装
上一个阀门,开关由人控制,这想法当然无法落实,然后他便开始寻找食物添加
剂。无论是中药或是西药里,都能找到治疗腹泻的药物,但这些东西价格昂贵,
而且又要求人。他最初将草木灰搅拌在食物里,这让“碰头疯”们骂口不绝,碰
头不止。莫言坚持不动摇,“碰头疯”们被逼无奈,只好吃。我曾听到他敲着饲
料桶对“碰头疯”们说:吃吧,吃吧,吃灰眼明,吃灰心亮,吃灰还你们一副健
康肠胃。吃灰无效后,莫言又尝试着往饲料里添加水泥,这一招虽然管用,但险
些要了“碰头疯”们的性命。它们肚子痛得遍地打滚,最后拉出了一些像石头一
样的粪便才算死里逃生。
“碰头疯”们对莫言恨之入骨,莫言对这些无药可治的家伙深恶痛绝。那时
因为你和合作去了棉花加工厂,他已经很不安于位。他将一桶饲料倒进食槽,对
那些咳嗽、发烧、哼哼不止的“碰头疯”们说:妖精们,怎么啦?想绝食?想自
杀?好啊,你们死了才好!你们根本不是猪,你们不配叫猪,你们是一群浪费人
民公社宝贵饲料的反革命!
第二天,这些“碰头疯”们就呜呼哀哉。它们的尸身上,布满了铜钱大的紫
色瘢块,圆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如前所述,那年的八月阴雨连绵,
闷热潮湿,苍蝇蚊子成群结队。等公社兽医站的兽医老管坐着木筏子渡过洪水暴
涨的河流来到杏园猪场时,“碰头疯”们的尸体已经膨胀如鼓,并散发出扑鼻的
恶臭。老管穿着高筒胶皮雨靴和胶皮雨衣,戴着口罩,站在猪圈墙外,往里一望,
说:“急性丹毒,赶快焚烧掩埋!”
猪场的人——当然逃不了莫言——在老管的指挥下把五头“碰头疯”拖出圈,
拉到杏园的东南角上,挖了一个坑——只挖了半米深,地下水就汹涌地冒出来—
—扔下去,倒上煤油,点火焚烧。那正是多刮东南风的季节,携带着恶臭的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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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着猪场并飘向村庄——这帮混蛋,选择的焚尸地点欠妥——我将嘴巴扎到泥
里,抵挡了那世间最可怕的气味。事后我才知道,就在焚尸的前一个夜里,刁小
三已经跳出猪圈,泅过沟渠,逃向东方广阔的原野,猪场被严重毒化的空气,没
对它的健康造成任何影响。
接下来的事情,你肯定听闻,但你没有目睹。病毒迅速蔓延,猪场的八百余
头猪,包括那二十八头临产的母猪,几乎无一幸免地被传染。我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