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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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犁。我们坚持传统,不用那些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工业产品。我爹说既然单干,
就要与公家拉开距离。丰收牌铁犁是公家产品,我们不用。我们穿土布,我们用
自制工具,我们使用豆油灯盏,我们用火石火镰打火。那天生产大队出动了九犋
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们比赛。河东岸,国营农场的拖拉机也出动犁地。两台
东方红牌拖拉机,周身涂着红漆,远看像两个红色的妖魔。它们喷吐着蓝烟,发
出震耳的轰鸣。生产大队的九犋铁犁,每犋用两头牛拉,雁阵般排开。扶犁的人
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把式,一个个绷着面孔,仿佛不是来犁田而是要参加一个庄严
的仪式。
洪泰岳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来到地头,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腮
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两只嘴角下垂。我哥金龙跟在他的身后,左手捏着纸
板夹子,右手攥着钢笔,看样子像个记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记录什么,难道
他要把洪泰岳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吗?洪泰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庄的党
支部书记,尽管有过一段革命历史,但那年代的农村基层干部都是如此,洪泰岳
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谱,何况,这家伙吃了集体一只山羊,“四清”中险些落马,
可见觉悟并不高。
爹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把木犁调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锁检查了一遍。
我无事可做,我来是看热闹的,我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头天夜里我爹与牛在打谷
场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壮的身体,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难度之高。我没有拿此
事问爹,我宁愿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的梦境。
洪泰岳叉着腰训话,从金门、马祖讲到朝鲜战争,从土地改革讲到阶级斗争,
然后他说,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
一个战役。他发挥了敲牛胯骨时练出的长项,讲话中尽管谬误百出,但嗓门巨大,
言语连贯,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农民震唬得呆若木鸡。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
()
到了我家牛的娘——那头蒙古母牛——它那弯曲的、既长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标志。
它的目光似乎不时地往我们这边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儿子。嗨,说到此处,我
感到很替你脸红。去年春天,在河滩上放牧时,趁着我与金龙打架的时候,你竞
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这是乱仑啊,这是大逆不道啊。作为牛,当然不算什
么,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个人啊。当然,也许,这蒙古母牛的前世,
也许是你的一个情人,但你毕竟是它生出来的——这生死轮回的奥秘,我越想越
糊涂。
“你把这事儿,速速给我忘却!”大头儿极不耐烦地说。
好,我忘却了。我回忆起我哥金龙单膝跪在地上,将纸夹子放在另一个支起
的膝盖上奋笔疾书的情景。随着洪泰岳一声令下:开犁!扶犁的社员们都将搭在
肩膀上的长长的牛鞭挥舞起来,并同时喊出了“哈咧咧咧~~”这漫长的、牛能
听懂的命令。生产大队的铁犁队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样从犁铧上翻开。我焦
急地看着爹,低声说:爹啊,咱们也开犁吧。爹微微一笑,对牛说:“小黑啊,
咱也干!”
爹没有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牛,就猛地往前冲去。犁铧与土地
产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说:“缓着劲,慢慢来。”
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身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
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
减少阻力。爹是长工出身,犁地技术高明,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牛,它可是第一次
干活啊,它的动作尽管还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尽管还没调理顺畅,但它走得笔直,
根本不需我爹指挥。尽管我家是一头牛拉一犁,生产队是两头牛拉一犁,但我们
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产大队的头犁。我很骄傲,压抑不住地兴奋。我跑前跑后,
恍惚觉得我家的牛与犁是一条鼓满风帆的船,而翻开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
产大队的那些扶犁社员都往我们这边看,洪泰岳和我哥径直对我们走来。他们站
在一侧,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等我们犁到地头又转回来时,洪泰岳站在前边,
大声喊:“蓝脸,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犹如炭火,洪泰岳机警地跳到墒沟一边,他自
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气。他只好跟在犁后对我爹说:“蓝脸,我警告你,犁到你的
地边、地头时,不许你践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说:“只要你们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会踩你们的地。”
()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难,我们这三亩二分地,是插在生产大队土地中的一
根楔子,我们的地长一百米,宽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头地边,调转牲口时,难
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边,也难免踩到我们的地。因此我爹有恃无
恐。但洪泰岳说:“我们宁愿丢几分地不犁,也不会踩到你这三亩二分地上!”
生产大队土地宽广,洪泰岳可以说这个大话。但我们呢?我们只有这点土地,
我们一点也舍不得丢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说:“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丢,但也决
不会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洪泰岳道。
“是我亲口说的。”我爹道。
“金龙,你跟着他们,”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
他说,“蓝脸,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么处置啊?”
“把我的牛腿铲断!”我爹斩钉截铁地说。
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家的地与公家的地之间并无明显分界,只是每隔五
十米竖立了一块石桩,即便是人走,也难保一步不偏,何况是牛拉着犁走。
因为我爹采用的是劈耕——从地中央开犁——方式,短时间内还没有踩到公
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对我哥说:“金龙,你先回屯,把黑板报出了,下午再来监
视他们。”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
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
把它涂抹得琳琅满目。他用红、黄、绿三色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日葵、
绿色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
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白两色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
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欢牛叫闹春耕。字
是花边仿宋体。正文是楷体。文章的末尾,说:与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热火朝
天、生龙活虎的春耕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屯顽固不化的单干户蓝脸一家,他
们是独牛拉木犁,牛垂头,人丧气,形单影只,人如拔毛公鸡,牛如丧家之犬,
凄凄惶惶,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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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
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黄家的互助倚在门框
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迷,可见爱得已经不轻。
我的重山姐姐宝凤背着一个绘有红十字的皮革药包从大街西边走来,她学会了新
法接生又学会了打针开药,成了屯子里的专职卫生员。黄家的合作骑着自行车从
大街东头歪歪扭扭地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学会骑车,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
在矮墙边上的金龙,嘴里喊着:不好——不好,车轮却直对着金龙撞去。金龙腿
一分,将车轮夹住,同时顺手抓住了车把,那黄合作,就几乎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看到黄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赤红着脸,扭动着屁股,往家中跑去。
我心中一阵酸麻,对黄互助充满同情对黄合作充满恨。黄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
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
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
制服,头发粗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
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气枪到我们屯子里来打鸟,只要他托
起枪来,便会有鸟儿坠地。我们屯里的麻雀,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没了命地往天上
蹿。大队的卫生室就在原西门家正房的东边一间,也就是说,这个满身肥皂味儿
的小伙子,只要出现在大队卫生室里,就难逃我家人的视线,逃过了,我家人的
视线,也逃不过黄家人的视线。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皱着眉头,忍着
厌恶,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搭讪着。我知道我姐爱着“大叫驴”,但“大叫驴”
随着四清工作队撤走,像一条钻进了密林的黄鼠狼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娘知
道这门亲事断无成功的可能,唉声叹气之余,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姐:“宝凤啊,
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学生,才貌双
全,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
太高,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
是个神枪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对你有意,你还犹豫什么?赶快答应下
来,你看看黄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可就抢去
吃了……”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
像“大叫驴”那样引吭高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气
枪把屯子里的鸟打得望影而逃,这些都是“大叫驴”不具备的优点。但我的这重
山姐姐脾气倔强,肯定是继承了她亲爹的脾性,她任凭娘把嘴唇说破,回答的总
是一句话:“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身后。那铁锹
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
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
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
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解放,你想干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
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牲口,犁了两圈后便气喘吁吁,尤其那头蒙古母牛喘得最为厉害,
隔着老远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