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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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弄上了车。通过检查,满城被确诊为重型抑郁症,马上就被送进了抑郁症监护室。
监护室的设施仿照精神分裂症的病房,森严如监狱。为防止病人跳楼自残,窗户上钉满了铁条。凡是尖锐的东西,连同硬币都被没收一空,且有护工24小时陪随床侧。
医生神色严肃地告诫清川,满城的病情岌岌可危,他随时会有自杀的冲动,随时会重蹈覆辙。而之前的种种疼痛,种种恐惧,以及濒临死亡的感觉,都缘于某种惊恐发作,属于抑郁症的表征。
满城虽然是公务员,基本医药费可以报销,但护工费营养费却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买房装修后本就囊中羞涩,满城一住院,家庭财务几乎要出现赤字。清川当机立断,做出了搬家的决定。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用了半天工夫,把家什一股脑儿搬往新居。空出来的房子,清川交给房屋中介所,挂牌出租。出于地段的优势,那套房两天以后就租给了一位电视台的记者,每月租金700元。
清川把搬家的消息告诉满城,并且说,旧沙发卖给收荒匠了,新居的客厅还空着,等满城出了医院,就一块儿去挑选沙发茶几。
“你不是喜欢竹制家具吗?”清川哄他高兴,“咱们就去买一套,竹艺沙发!”
满城像个白痴似的,呆呆望着她,不为所动。清川不介意,温和地摸摸他的脸,继续哄他。咱们挑你看中的款式,好不好?满城不留情面地打开她的手,自顾自躺了下去。
在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个礼拜,满城的症状缓解不少,从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他开始吃饭,饭量很小,但维系生命足够了。再有,他偶尔也开开尊口,与医生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
依旧不搭理清川。
适逢暑假,清川每天到精神病医院探视,跟医生聊一聊满城的病情,然后陪着满城整天整天地出神。除掉治疗,满城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上,不笑,也不哭,眼神空洞。
遇到天气凉爽,清川遵照医生的指示,将满城推到花园里走一走。满城已经习惯了轮椅,哪怕是在离开轮椅、步行上二楼病房的那一段路程,他都会大声喘气,脸色煞白,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栏杆,两脚蹒跚打结,似乎就快累得倒地而亡。
精神病医院的花园面积很大,有回廊、有树林、有喷泉,栀子树开满大朵大朵的白色香花。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亲属和护工的陪同下,离开禁闭区,到花园散步。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病号服,有的表情呆滞,有的面目狰狞。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伫立在草坪中央,旁若无人地表演华尔兹,搂着他假想的女伴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挂在脖子上的MP3,清川似曾相识。
她低头细想。哦对了,这男人就是她在公共汽车上邂逅的那条色狼,拎一只路易维当的公文包,用了考究的男款香水,不动声色地把汁液喷到少女的裙角。
原来是疯子。
伴在男人身边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大约是他的母亲。命运不济的老人虚眯起眼,愁眉苦脸地望着纵情独舞的儿子。
“日常生活里,突然从我们眼前消失的人,不是下了地狱,就是进了精神病医院。”清川记起屠秋莎说过的这句刻薄的话。真是不无道理。清川苍茫地微笑了。
她推着满城,尽职尽责地踱过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走,一边对着轮椅上行尸走肉一般的满城轻言细语,说着初婚的好时光,说着他们的女儿媚媚。
有一刻,清川失了神,茫然想起宗见。不可思议的宗见。他们在地毯上接吻,连澡都来不及洗,就缱绻地粘在一起。那一段剧烈如病的聚首啊!
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暗箭在幽冷的黄昏脱鞘而出。清川摇摇头,没有觉得心痛。不过是几天前的事,话音言犹在耳,却已恍若隔世,再不能切肤地伤害她了。
在遍地阳光中,清川无比惘然。她怀疑生病的不是满城,而是她自己。
肮脏的小秘密(1)
“你应该做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萧坚白告诉清川。
萧坚白是满城的主治医师,在精神病医院属于权威级的人物。他带的博士生,一出徒,就被海内外的专科医院高薪挖走。本省各精神病医院碰到疑难杂症,必定会请他披甲上阵,亲自出马。清川目睹患者家属凌晨四点站在医院门口,风餐露宿地排队挂他的号。
清川考虑得很周到,向萧坚白的夫人陈述了状况,因此满城一入院,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指定为萧坚白的住院病人,得到了优厚的待遇。
萧夫人是清川的博士生导师,是清川所在法律系的系主任,一朵铿锵玫瑰。清川去年投考她的博士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萧夫人的博士生皆非寻常人士,大多是公检法系统的政府要员或者知名律师,清川以同系同事的近水楼台身份,连同出色的成绩,磕磕绊绊地进入了她的门下。
然而当真成为萧夫人的弟子,清川却又后悔莫及。萧夫人对待门生脾性暴躁,喜怒无常,很难伺候。她的社会兼职很多,时不时接手几宗标的逾千万的经济官司,可是她重男轻女,从不带清川出庭,随身携带的,总是那几个男博士生、男硕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书山文海所淹没,苦熬苦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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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萧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专门拨出半天时间,邀她到家里促膝交谈,还下厨为她做了一顿晚餐。清川受宠若惊,在萧夫人面前热泪盈眶。痛哭以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为自己的软弱和丢份儿感到懊恼。
萧氏夫妇是一对璧人。萧坚白是医学界泰斗,萧夫人是法学界名人,他们的女儿定居香港,嫁给一名牙医。女儿是萧氏夫妇的掌上明珠,相貌相当动人,神气娇慵,漂亮的眉眼,细长的身材,胸脯与臀部是完美的半圆形。萧夫人在外是铁女人的形象,在家却是好母亲、好太太,五十岁了,还披着繁冗华丽的披巾,穿着尖细的高跟鞋,当着学生的面,向丈夫撒娇。
在处理夫妻关系方面,萧夫人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她让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对丈夫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技巧,一种使传统的强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维持的技巧。
“坚白,我这学生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亲爱的,你能行的,只有你行!”萧夫人小鸟依人地恳求丈夫。
萧坚白温存宽厚地一笑。
清川连声道谢,她的心里有着双重的悲哀。求助于导师,已是无奈。被萧夫人这样垂怜,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活圆满的萧夫人有如天助,她凭什么就能这么幸运?!
在医院里,萧坚白不苟言笑,对博士生、对助手冷若冰霜,连院长都畏惧他三分。不过对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过他给一名患自闭症的小家伙讲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气色很差,不能老这么憋着扛着,”萧坚白和颜悦色地说,“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他待清川很是和蔼,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人非圣贤,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们这一行,其实是装载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松和缓释,同样会生病的。”他温言道。
这些年月,清川习惯了独自承接全部的灾难,默默消化,默默善后。她招架不住萧坚白的温情,当下眼窝一热,流下泪来。萧坚白递过一张纸巾,静默地注视她。萧坚白身体很棒,瘦瘦修长的体态,手臂的肌肉胀鼓鼓的,步伐矫健,像个具有爆发力的年轻猛男。可惜早生华发,斑白的两鬓泄露了他年龄的秘密。
“你会替我保密吗?”清川问了一个傻气的问题。萧坚白笑了。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中,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协会,”萧坚白坦承道,“本城的心理医生每个月都会利用一个周末举行聚会,向比自己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倾吐烦恼隐忧,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们也需要倾听者保密,在这一点上,我们与患者感同身受。”他说。
“在心理医生的聚会里,萧大夫一定充当着总舵主的角色,再没有比您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呵呵!”萧坚白微笑着,“高处不胜寒哪。”他的语气是谦虚的,神情却有掩饰不住的骄矜。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的太太、你的导师。”他轻轻说。
清川决定信任这位古道热肠的心理学专家,她所潜心巴结着的领导兼导师的丈夫。事实上,她已经山穷水尽,别无选择。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负。尤其是在满城确诊抑郁症入院后,她出现了持续的失眠,情绪低落,无端端地,就会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钟点工的婚外情,是怎样开头的,我不能确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清川开始缓缓述说。她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说了两个钟头。
萧坚白听得很认真,没有插嘴,没有露出惊愕或鄙视的表情。他的面孔是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让清川如入无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说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说完,清川长长嘘出一口气。
“你有轻微的心理障碍。”萧坚白敏锐地判断。
肮脏的小秘密(2)
“有没有早醒或乏力的现象?”他审慎地问。
“有。”清川承认。
“你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由于强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暂时性的抑郁症状,如果不及时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他严厉地说。
“自从满城生病,自从发现他和钟点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清川叹息。
“你的丈夫,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萧坚白凝视着她,“那个年轻的男人,给予你的冲击,恐怕才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认不讳,“他的生活状态,他特殊的性嗜好,都与我既往的观念相背离,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动和伤害就越大。”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以及相对简单的婚姻关系里,”萧坚白凝神注视着她,“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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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我接诊的一个病人,他始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而女人是一处洞|穴,他试图朝里钻,钻到洞|穴的最深处,躲藏起来……”
“哦?”清川瞪大双眼,惊骇不已。
“别担心,”萧坚白突然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神色柔和地承诺道,“我会帮助你的,直到你摆脱所有的不快为止。”
萧坚白没有失言。清川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
每周三的午后。
天气炽热,知了聒噪不休,马路被白花花的阳光晒得茫茫生烟。守门的老大爷躲进阴凉的走廊,摇着大蒲扇,睡眼惺忪。
这一整天萧坚白都会呆在精神病医院。此外,他要为医学院的博士生上课,要完成科研调查,要在几间心理诊所坐诊,还要应邀出席全国各地的讲学。但他的门诊时段是雷打不动的,除非身在国外,他总会想方设法赶回来,按时接诊患者。
中午他有两个钟头的空闲,一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