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天方夜谭-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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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这的确是一个软肋。我曾经犹豫过是不是专门辟出一章来写这些宦官们。事实上,从郑和开始,王振、汪直、刘瑾、钱宁这些大太监颇有些可写的东西;好太监,比如万历、泰昌、天启前期的王安,不但人品高,而且学养也深,就连高层士大夫们都十分尊敬他。的确如你所说,明代的太监是一个特别引人瞩目的群体与政治现象。后来,两个原因使我没有这样做:
其一,在《帝国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实录》中,我侧重展开的是帝国制度之下,皇家与军人之间的关系;试图说明:在这种制度之下,军队与军人在兼具国家的捍卫者和皇家的鹰犬这双重职能的同时,也将是皇家心头无药可医的永远的痛。我们民族优秀而杰出的军人,除了自污,鲜有良好结局者。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而在《帝国政界往事——大明王朝纪事》中,我着力想要展开的是,在帝国制度之下,皇家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关系。因此,才用了大量篇幅交待几位士大夫阶层的主流代表们的生前身后。而为了说明这一点,不得不把宦官们扯进来,否则会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于是,便陷入了一个写作技术上的两难境地:详细写,怕枝杈太多,冲淡了上述主旨;不详细写,就不幸被抓住了软肋。
其实,我曾经有一个打算:用某一个朝代专门交待皇家与宦官之间的关系。不知能不能做好?也想请你不吝赐教。
第二个原因,则纯粹是篇幅上的考虑,害怕篇幅太大,读者会不耐烦。
刘:下面我要请教的问题比较复杂,说实话,提给你未必恰当,但淤积胸中,不吐不快。我先开个头,是关于明代治权的分散与集中问题。
朱元璋开国之初,采取一系列措施,撤中书省,政务悉归六部等等。朱元璋理政的特点之一就是专断多疑,师心自用,这个大家都知道了。而崇祯帝勤于政务,有励精图治之心。但该帝确像其祖,专断多疑,师心自用。这一开国一丧国,不正是整整一个轮回么?像是黑色幽默的经典段子,更像朱家天下的宿命——始于此,止于此也。有为,如太祖,留下那么一套“祖制”;有为,如崇祯帝,最后丧国。奇怪的是,国,为何未丧在不理朝政的万历手上?反倒丢在思宗朱由检的手里?我隐约觉得,这个问题是理解晚明命运的节点,书中语焉不详。对,你大概已猜到我的疑问,是有意为之,还是可以理解的疏忽?
李:或许两个原因都有。
自从乾隆皇帝说出明王朝不是亡在崇祯皇帝,而是亡在万历之手这一段有名的评论之后,受到后世大体上的认同。事实上,像大明王朝这样一个巨系统,其崩溃是要有一个过程的。或者说,凭着巨大的惯性,这个庞大的实体会在越来越不像话中,滑行好长一段距离后,才会解体。而且,这一解体过程是在多重因素的交织作用下才能实现的。
翻一翻我国历史,大凡大一统帝国崩溃之前,都会有长达三五十年的破坏性副能量积累期。届时,上下离心离德,贪官污吏遍地横行,法纪道德荡然无存,人民痛苦不堪,衣冠禽兽们则兴高采烈地奔走于冠冕堂皇的庙堂之上。这时,只有在这时,秩序外的力量才会像电脑病毒一样大量繁殖,等到它们繁殖起来的破坏性能量达到足够大的当量,并相对顺利地突破了“防火墙”时,崩溃便会轰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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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写作的变化(10)
我体会,所谓大明王朝亡在万历手上,指的是万历时期加深了这种破坏性能量的大积累,并且几乎达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而足以摧毁这个王朝的其他因素还没有完全形成。或者用一句文绉绉的话说,就是万历皇帝为帝国的崩溃准备好了必要条件,而摧毁这个帝国的充分条件还不具备。比如:按照人们的习惯说法,到万历死前一年,满清和大明之间的战略态势才真正变得很难扭转,其标志性事件就是当时的“萨尔浒之战”。而与此配合起来要了帝国老命的张献忠、李自成们,还要再过七八年才开始折腾事儿。然后,还有并非不重要的大面积自然灾害的发生。
对于乾隆皇帝这个说法的潜台词,我一直深怀疑虑。原因是,我始终认为,在帝国历史上,一切跌宕起伏下面,最强有力的那根杠杆是皇帝的素质与能力。在极大的程度上,这个因素甚至可以左右历史的进程。在政治上,这才是我们民族真正的不幸。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我国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所谓“中兴”现象,就不是孤证:
——汉武帝后期,这位在历史学家和无聊文人口中雄才大略的皇帝,把国家折腾得国敝民穷、“盗贼蜂起”,社会极度动荡。紧接着下来,就实现了“昭宣中兴”,汉宣帝刘询也成了历史上口碑很不错的一位皇帝。
——宋高宗赵构因为用秦桧、杀岳飞、对金媾和,被后来的人们骂得体无完肤。孰不知,他是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和几乎是一片废墟之上,开创了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基业。由此,才被当时的人们颂为“中兴之主”。我国历史上,欲求苟安一隅而不可得的事例太多了。
——明成祖朱棣也被称为“雄才大略”。在他的好大喜功、恣肆暴虐之下,大明王朝的国民经济差点走向崩溃的边缘,各地暴动不断。以至于他的子孙两代皇帝要拼命收缩,连郑和的所有航海资料都要烧掉,害怕后来者继续这种“壮举”;居然也在十年之间,形成了“洪宣之治”。
——张居正在皇太后与万历皇帝的倾心委倚下,也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实现大明朝的中兴,这也是人们较能接受的一种说法。须知,张居正接手的也差不多是个烂摊子。
——甚至就在慈禧老太太秉政之初,在恭亲王和曾、左、李、胡辈的齐心协力下,也曾经有过一个应该算是很不错的“同光中兴”。
上述事例至少说明,中国历史常常围绕着最高权力人格化的综合素质发生变化。再说一遍:这才是中国人的最大不幸!
因此,一些在历史上特别喜欢用“规律”、“必然”之类全称判断的说法,特别令人感到可疑。
事实上,如果把崇祯皇帝和朱元璋做一下比较的话,崇祯皇帝实在不仅仅是太嫩了。在排除了善恶之类判断之后,如果说朱元璋的综合素质达到了教授级高级政工师的话,崇祯皇帝可能连小学毕业的水平都达不到。他的综合素质中的缺陷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因此,窃以为,大明王朝亡在他的手里,真正叫一个——气数。
刘:仔细审视,明太祖开创了一个权力分散格局,这假不了,但权力的集中也是真。分散权力的设计,真为的是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上么?防范之需也。集中才是根本。集中,便生出后世的诸多祸患,此为历朝之通病,非有明一代独有。但明代的集中,过于离谱,乃至撤中书,罢宰相,遇到弱君执政时,内廷势力膨胀,宦官弄权,或外廷(内阁)做大,其首辅权力甚至大于宰相,披着党派外衣的谋权者争权,几无可免也,以晚明尤甚。而当遇到有为的君主,专权自用,几成惯例,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一塌糊涂之结局。姜德成在他的《徐阶与嘉隆政治》中总结了一条线索,即,明初的洪永政治——无丞相的皇帝专权,嘉隆政治——内阁专权,到了明末政治——党争不断。再加上此前我们已讨论的有明一代政治的宦官因素,在朱元璋的设计中,这严丝合缝的死保政权千万代的措施,怎么就弄成了后来的样子?我也觉得,书中对此有省略。你是否愿意借此机会就此多说几句,以平息一类读者对作品的疑虑?
李:在前面的叙述中,已经间接地涉及到了这个问题。在此,我愿意引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话。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专制主义的最大特点是轻视人,不拿人当人。这的确是我国政治文化传统的最本质特征之一。
在历朝历代的制度设计中,人性的因素可能是最少被考虑到的。即便有所考虑,也是透过儒家思想和帝制传统结合后高度扭曲的人性;从而渗透了对治下人民的深切蔑视。因此,那些制度设计中,对于皇家之“私”的考虑远远超过了对于天下之“公”的顾及。明代皇帝尤其如此。这样的制度设计与建设看似严密,其实漏洞百出,国家、社会、人民要为此付出极为高昂的成本,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政治智慧。我特别厌恶钱穆谈到中国没有皇帝说过“朕即国家”这句混账话时的津津乐道;在他看来,这种情形表明了中国帝制政治传统中悠久的“自由”、“平等”和天下为公。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肚肠。我只知道,就我的读史体验,中国数千年的帝国政治史,根本就是一部朕即国家史。因此,才会有我们所看到的那所有疯狂与残暴。
扭曲的人性也是人性的一种,它不可能不发挥作用,不可能不在时间与空间中膨胀发酵。最后的结果就是:不拿人当人的人也做不成|人,不是报应在现世,就是报应在来世;不是报应在本人,就是报应在子孙。于是,朱元璋做的孽也就报应在他那些乖戾的子孙身上,如崇祯皇帝一家。
中国历史写作的变化(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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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前些天我写过一篇评论“历史写作”的短文,把你的“帝国”系列归入此类。文中总结了它们的特点,其中之一是史料的扎实。我这里有几个小例子,希望阁下能就此谈谈写作过程中选材取料时的立场与方法。比如,关于严嵩的年龄。严生于1480年,卒于1565年,享年八十五足岁,以虚岁计,可说八十六岁;书中说他八十七岁,虽不算大毛病,但觉有些勉强。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不妨谈谈。再如,关于徐阶举家迁徙江西一事,书中取最通俗的说法,认为是为巴结严嵩。但姜德成对此有极详尽的辩驳:“厌吴中之俗,择风俗淳朴之地徙之,是徐阶一生夙愿。”这点于徐阶、明中后期的政治,显然比严嵩的年龄重要得多,阁下为何取“巴结严嵩”说?你对姜的辩驳怎么看?第三个小例子,其意义更非前两个所能比的了,是有关朱元璋诛杀功臣的。基本事实是,明初四宰相,有三人被杀,徐达一死,有一种民间传说,甚是诡异。但温功义先生在他的《三案始末》一书中,以徐达身后所获得的哀荣以及子孙们世代所享皇家的恩宠,直至明灭才止的事实,暗示他不同意徐死于朱元璋那只鹅的传说。甚至温还不同意朱有计划地诛杀开国功臣的意见。阁下书中很大篇幅,其立论的基点恰与温的意见和质疑相反。一般而言,“知人论世”,当谨慎从之。阁下于此一点,常常是,结论所留余地不多。请谈谈,处理重大史实,你所尊崇的原则是什么?
李:我记不清楚计算严嵩年龄时的情形了,大体上是按照我老家计算人虚岁的方法,可能是把他老人家在母亲肚子里的十个月也算进去了,又加上了差额的月份。还有一个可能是:根本就算错了。
我孤陋寡闻,不敢苟同姜德成先生对徐阶的说法,譬如“厌吴中之俗”云云。既然“厌吴中之俗”,退休后干嘛不到严嵩的老家——那“风俗淳朴之地”去住,而是在吴中老家一住就是十年以上,直到八十多岁高龄去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