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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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不太够味了。后来;保卫部门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给你姑姑起了一个外号:红色木头!当然;中队长说;也幸亏了他这本日记;才让你姑姑得到了解脱;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对侄子说;不仅你姑奶奶差点毁在他手里;连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门传讯过多次;那只口琴;也作为王小倜拉拢腐蚀青年的罪证被没收。他在日记里;说:红色木头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绍给我;这也是根红色木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名字:万口。如果没有王小倜这本日记;你爸爸也要跟着倒霉。
也许;是王小倜故意那样写的;我小侄子说。
你姑奶奶后来有这种想法。王小倜为了保护她故意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昨天晚上她说:这个人毁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关心的;显然是王小倜叛逃的过程。他对王小倜高超的驾驶技术深为钦佩。他说让“歼…5”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飞行;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一头扎进大海。这家伙;可谓艺高人胆大!他的确是技术尖子;全天候飞行员。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们村子上空演练时;都会做出一些令人赞为观止的动作。当时;我们说他驾机俯冲到我们村东头的西瓜地里;伸手摘了一个西瓜;一抖翅膀又钻上了云端。
他到了那边;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两黄金奖赏?小侄子问我。
也许是真的吧?我说;但即便是万两黄金;也不值得。我说象群贤侄你可别羡慕这个;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贵的。小侄子说:三叔;你们怎么这么逗啊?现在都什么朝代了;还给我说这些。
第一章10
1961年春天;姑姑从王小倜事件中解脱出来;重回公社卫生院妇产科工作。但那两年;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吗;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人们成了太监。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只有姑姑和一个姓黄的中年女医生。那姓黄的女医生是名牌医学院毕业;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贬到了乡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大奶奶去世之后;姑姑很少回来。但每逢家里有点好吃的;母亲总是让姐姐去送给姑姑。有一次;父亲在田野里捡到了半只野兔;估计是老鹰吃剩下的。母亲从地里挖来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亲盛了一碗兔肉;用包袱包了;让姐姐去送;姐姐不愿去。我自告奋勇。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脚下;不要把碗给我砸了。
从我们村子到公社卫生院有十里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凉前赶到。但跑了一会儿;便双腿发沉;肚子里隆隆地响;浑身冒冷汗、头晕眼花。我饿了;早晨喝下的两碗野菜粥已经消化完了。而此时;兔肉的香气透过包袱散发出来。有两个我在辩论;打架;一个我说:吃一块;就一块;另一个我说:不行;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要听母亲的话。有好几次我的手已经要解开包袱的结了;但母亲的眼神突现在我脑海里。从我们村通往卫生院公路两侧;栽种着一排排桑树;桑叶早已被饥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条;咀嚼着;苦涩难以下咽。但这时我看到桑树干上有一只刚刚从壳中蜕出来的蝉;嫩黄的颜色;翅膀还没干。我大喜;扔下枝条;将那蝉捂在手里;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蝉是我们的美味佳肴;高级补品;但需要烧熟后吃。我生吃活蝉;省了火;省了时间。活蝉的味道鲜美;而且;我相信;营养也比烧熟的蝉丰富。我一边走一边搜索着路边的树干;但我再也没找到蝉;却捡到了一张印刷精美的彩色传单:那传单上;有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下边的文字说明:飞行员王小倜弃暗投明;被授予国军少校军衔;奖赏黄金5000两;并与著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结为神仙伴侣。我忘记了饥饿;一种莫名的激动;使我很想大声喊叫。我在学校里时;听说过国民党利用气球往这边空飘反动传单的事;但没想到被我捡到了;没想到这反动传单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认;照片上那女的;的确比姑姑迷人。
我跑进卫生院妇产科时;姑姑正和那个姓黄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鹰钩鼻子;薄嘴唇;一张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后来姑姑曾多次提醒我们;宁愿打光棍;也不讨说话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阴沉;让我的后背阵阵发凉。我听到那女人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医学院学习时;你还穿开裆裤吧!
姑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黄秋雅是资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你是医学院的校花;您是举着小旗欢迎过日本鬼子进城吧?你大概还陪着日本军官跳过贴面舞吧?就在你陪着日本兵跳舞时;老娘正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
那女人冷笑道:谁见过了?谁见过了?谁见过你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了?
姑姑说:历史俱在;山河作证。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你跑来干什么?姑姑没好气地问我;这是什么玩意儿?
反动传单;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我因兴奋而嗓音颤抖地说。
姑姑起初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的将那张传单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捡那张传单时;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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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秋雅捡起传单;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姑姑;又扫了一眼传单;那双隐藏在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接着;她便发出了一声冷笑。姑姑纵身上前;去抢夺传单;但黄秋雅一转身就避开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黄秋雅背后的衣服;高声喊叫:还给我!
黄秋雅往前一挣;哧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样的脊背。
还给我!
黄转过身;攥着传单的手藏在背后;浑身颤抖着;一步步往门口挪动。同时;她阴沉而得意地说:还给你?哼!你这个狗特务!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腻了的烂货!你也怕了?你不卖你的“烈士遗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发疯般地向黄秋雅扑去。
黄秋雅跑到走廊上;尖声吼叫着:抓特务啊!抓特务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黄秋雅的头发。黄秋雅脖子往后仰着;攥着传单的手拼命往前伸;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喊叫。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只有两排房屋;前排门诊;后排办公。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出。姑姑已经把黄秋雅按倒在走廊里;骑在她腰上;拼命地抢夺传单。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得过分的假牙。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动作;掰着黄秋雅的手。黄秋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观者吼叫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上来几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黄秋雅的身上拖开。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黄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黄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缝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张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槽;显然是被黄秋雅的指甲剐的。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她把手中的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走进妇产科。
这时;黄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交到院长手里。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抢到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院长一边抻展着传单;一边问。
反动传单;黄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小倜发给万心的传单!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一阵惊叹。
院长眼睛老花;将传单移到很远的地方;费力地调整着视线。医生护士们一窝蜂般围上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长将传单收好;训斥完众人;又说:黄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黄秋雅随着院长进了办公室;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小心议论着。
这时;从妇产科里传出姑姑的嚎啕大哭声。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畏畏缩缩地蹭进门;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头伏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桌面。
姑姑;我说;俺娘让我给您送兔子肉来了。
姑姑不理我;只是哭。
姑姑;我哭着说;您别哭了;您吃点兔子肉吧……
我将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开;将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脑袋旁边。
姑姑一抡胳膊;将碗拨到地上;跌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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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滚!姑姑抬起头;大声吼叫着: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第一章12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Ru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