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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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齐知道自己已然无家可归。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去找罐子,罐子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赶他出公寓之后,除了演出上的公事,一次也没询问过他近况。
习齐觉得现在他的心里、生命里,好像只剩下这个公演,其它什么也没有了。
他也不想让剧组的人知道他的事,好在介希为了兰姊的事,好像决定回家一阵子,原先的宿舍就空了下来。
习齐就带着他仅存的玻璃罐子,排完戏就往狭小的宿舍窝。介希的室友还没有返校,一个人的时候,习齐就尽可能让自己睡觉,他用剩下的钱去药局买了安眠药,每天晚上服食。
有时吃了安眠药,还是会惊醒的时候,他就痴痴地盯着那个玻璃罐,看着里头五颜六色的蘑菇,像是把自己植入那个世界般,恍惚地捧颊笑着。
气温回暖的某一天,习齐又接到了习斋的电话。
他还是开着手机,也没有换号码。他现在就好像等待秋决的囚犯一样,明知道有一天会被处刑,反而希望事情早一点解决,被凌迟也好、被斩首也好,被扯得支离破碎也好,总之长痛不如短痛,他受够这种等待的折磨了。
习斋打电话告知他要回学校的消息:「嗯,因为我右手伤已经好啦,虽然脚还动不了,但是那边学校已经开学了,我再不回去,会跟不上进度的说。」
他听着习齐无精打采的声音,又耳提面命地叮咛:
「公演快到了吧?小心别累坏了啊!否则我可要请桓哥把齐哥拖回来好好补一补!」习齐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瑜哥和桓哥……都还好吗?」
「桓哥很好啊,他还是每天到医院来看我。倒是瑜哥,最近好像都没看到人,只做了便当让桓哥带来给我,听桓哥说,瑜哥最近,好像常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样子。」
习齐手心一粮,想起那场大火,全身便止不住颤抖,他忍不住又问:
「桓哥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我是说,关于我的事?」
「说什么?齐哥的事?没有耶,他只问我想不想你,我说我有偷偷打电话去给你,他就没说话了,齐哥,桓哥他怎么了吗?」
「不……没有什么。」
习齐深吸了口气,「你要回学校吗?齐哥还是觉得不放心,我哪天去学校看一看,替你注意一下辅导员和安全问题好吗?」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渲染上笑意。但习斋的反应却令他一愣,他很快阻止了他,
「不,齐哥已经这么忙了,不必再为了我的事情烦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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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掩饰了一瞬间的慌张,随即又笑了起来:
「那就这样了,下次见面,应该是公演后的假期了吧?这次我一定要好好地抱一抱、摸一摸齐哥,齐哥要保重喔!」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习齐把脸颊贴着手机,像是要感受彼端传来微小的温暖般,发呆了很久。窗外的绿树开始抽芽,春天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降临这个愁苦的人间了。
纪宜好像隐约察觉他的状况,但不管他怎么问,习齐还是什么也不说。
纪宜看着明显瘦了一圈的他,就在排演中时不时塞给他一些三明治、热饮,逼着他吃下肚,有次还带了自己的旧衣服给他,习齐因此还不致于饿死冻死。现在的他,连身为人类的需求,都彷佛跟着减缓了,和罐子一样,全心全意只剩下舞台。
那天没有他的戏份,戏几乎已经排得差不多了,女王让他们和dancer配合了几次,又看了一下结尾的几个段落。
但女王的样子倒是让大家都吓了一跳。习齐走进演艺厅时,看到了一个西装笔挺、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年男人,眉目轮阔很深,唇边积着淡淡的胡渣,近看有种艺术家的忧郁。习齐还在发愣,那个中年男人就大吼起来,
「Ivy!慢吞吞地做什么?大家都已经到了!」
习齐听出这是女王的声音,不禁吓得两眼发直。旁边阿耀已经插口了:
「看吧,又一个被女王的素颜吓到的人!」剧组的人都大笑起来。女王转过去怒吼了一圈,不自在地搔着头发:
「市民会馆的人说我平常那种打扮不能进厅,否则我才不想穿成这种怪模怪样!丢脸死了!」习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纪宜在一旁笑着接口:
「虞老师化不化妆都很美,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戏走到了最后几幕。对杀戮上瘾的Ivy,用剪刀剪开了母猫的两个人格,母猫陷入了疯狂中,最后筋疲力尽地委顿在垃圾场中。她终于惊觉,原来她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去的繁华富贵、丰富阅历,不过是场过眼烟云,现在的她,只是一只被丢弃在垃圾场的病猫,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剩。
Ivy把奄奄一息的母猫丢在纸箱旁,一个人拿着剪刀欢天喜地又去找新的猎物。
这时找不到剪刀的Tim怒气冲冲地来到垃圾场,意外看见了濒死的母猫。母猫请求Tim给他几分钟,她要做最后的告解,
『啊,仁慈的先生,请停下来,请停下脚步。没错,就是您,呀,先生,为何你看起来如此眼熟,难道我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竟还会有熟人吗?不论你是谁,请垂听我最后的告解,五分钟也行,并非我有意要用我微不足道的忏悔,拖住您繁忙的步伐,而是这里太暗、太荒凉,我竟看不见告解室的窗了。』
母猫合而为一的人格由杏饰演。大病之后的杏,彷佛身体有某个阀被打开了一般,习齐从她的语气、肢体里,看见了以往所没有的某种力量。那是曾经燃烧过、彻底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有的,从绝望和醒悟中获得的力量,
光是听着她所饰演的母猫,从以往不可一世,变得如病弱的老妇人般、卑微中带着清澄的口气,习齐就不禁有些心酸了,
『我见过妳,妳是那只曾让国王吻你足趾的母猫。』
『啊,让国王吻我的足趾吗?这是多么罪过的事啊,您曾认识那样的人吗?真是见多识广,但我可不认识。先生,请听一个异端的忏悔吧,异端有资格忏悔吗?』
『如果上帝像城市里的那些人所描述的那样宽宏大量,我想是的。』
『我想和您说个故事,先生,我想说一个关于上帝律法的故事。』
『上帝律法?那是什么东西?』
罐子从鼻尖哼了一声,他的演出仍然是唱作俱佳。
习齐坐在广阔的观众席上,喝着纪宜给他的可可亚,遥望着灯光下炫目的他,忽然不自觉地伸出手,罐子彷佛就在他掌间,近得一把就可以占为己有。然而他随即发觉这不过是远近的幻觉,失落地放下了手。
『先生,您不可以蔑视上帝律法。我以往和您一样,对世间的律法不屑一顾,但您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以往我曾有许多的姊妹,她们也和我一样,生活在上帝的律法之外,她们自以为是、荒淫无道。然而她们之中良善的,全都自己结束了性命,当中罪无可逭的,全都上了绞刑架。先生,这就是异端的下场啊!请看看我,看看她们!』
杏仰躺着身子,伸出苍白的手臂,缓缓抚过罐子的颊,苍凉地笑了:
『先生,我越看你越面熟,难道你曾是我爱过的某个人吗?如果是这样,请让我给你最后一句忠言吧:永远不要蔑视上帝的律法。他是有道理的,他教我们不要□□、不许偷盗,时时保持理性,晨昏工作,永远不迷失自己。他让你的朋友接近你、让你的邻居喜欢你,让你成为受城市欢迎的人。』
『哼,这就是妳要说的话?』罐子又哼了一声。
『唉,执迷不悟的男人啊,唉,唉,多么可爱,多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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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和剧组的人都专注意看着,杏苦笑着赞叹了一阵,用强撑着的表情别过了头,凝视着罐子的眼睛,那瞬间的眼神交错,竟连罐子也愣了一下:
『可怜的人啊,既然你如此顽强,就请答应我最后的请求吧!请把我化为灰烬,用最痛快的火,我污秽的身子,不配玷污这神圣的地方。但请留下我的头,把我懊悔的表情,悬在城市最醒目的钟楼上,请用他来提醒所有的孩子:从今以后循规蹈矩,听从父母和上帝的言语,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市民。然后他们就会明白,
上帝律法是有道理的。』
杏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一时竟像睡着一般,剧本到这里为止,母猫的戏份就结束了。
罐子却怔怔地看了她很久,好像被台词所憾动,又或许是杏的诠释方式。直到女王喊了停,他才慢慢移开视线,下了舞台,过了一会儿,杏才跟着从舞台上爬了起来,眼神还有些失焦。习齐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些微闪动的泪光。
38
那天排练过后,女王忽然要大家聚集起来。剧组的人多少都有点疲累,拖着脚步走到西装笔挺的女王前。
女王扫视了他们一圈,习齐觉得他在思考些什么,又在犹豫着什么,他的眼神相当严肃,却又泄露了一丝温柔。正思考着,女王就开口了:
「你们这些家伙,老实说真的全是一群人渣,」
女王脱口而出的话让所有人都抬起头,他好像真的很受不了似的,挥着手在导演椅旁绕了起来:
「嗑药的嗑药、进警局的进警局、乱搞男女关系的乱搞,最好的也是无可救药的老烟枪,然后顶撞师长、蔑视校规、破坏公物、老是迟到,还一天到晚违反交通规则,找遍整个戏剧界,大概没有比你们这几个家伙更糟糕的人了。」
他说得认真,除了罐子以外,剧组的人好几个都低下了头。女王忽然停住不动,站在导演椅后,神色专注的盯着所有人。难得干净的俊脸上,满是肃穆的神情:
「但是我今天有句话一定要告诉你们,就只说这么一次。你们这些人渣,是我所见过最棒的演员,你们是我虞诚这一生中,带过最棒的剧组。」
女王忽然握着导演椅,眼光里闪动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光芒,向他们低下了头,
「我要谢谢你们,让我觉得能坐在这张导演椅上,是那么样的幸福。」
剧组的人良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动。阿耀先喊了一声:「老大!」习齐看他竟然哭了,不禁有点惊讶,他一直以为阿耀也是那种用头脑演戏、很少会感动的演员。杏早就已经满眼都是泪水,连菫也少有的红了眼眶。
罐子走向导演椅,迟疑了一下,忽然伸出双臂,用力抱住了女王。女王也回抱了他,他们就这样背对着习齐,拥抱了很久,一句交谈也没有。
习齐站在众人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那就是这不再是一出戏,眼前的所有人,对他而言也不再是剧组的演员,他所置身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在那个地方,有很多只□□的母猫、很多个被弃置的机器人,也有很多个Tim,这些纸箱、这个留声机,也全都是真实的。
而他就是Ivy,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属于他的那个Tim。
「好了,你们全部跑过来是要抱到什么时候?给我上舞台!上舞台!你们以为自己的演出已经很完美了吗?别傻了!林杏!妳为什么就是学不会看观众,害羞个屁啊!辛维,谁叫你在跳下来的时候扭屁股的!还有Ivy……」
已经回不去了,习齐看着又怒吼起来的女王。他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