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慧灯-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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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引起中国宪法权威萨孟武先生的哲学思想,发明了“潜在主义”,使人脱帽致敬。尤其是萨先生这一段话,好像一个伟大的英雄白石二“。又有”白马非马“说,认为”马“指其形,”白“谓,在广场之上,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在那里向群众呐喊曰:”看吧,英国不行啦。看吧,法国不行啦。看吧,现在只有我们中国行啦。“群众一听,心花怒放,鼓掌的鼓掌,喊万岁的喊万岁,无论说者听者,都非常舒服。
我也是非常舒服者之一,不过一面舒服,一面仍觉得有点小小问题,原来萨孟武先生的一些“看吧”和“潜在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建筑在“综合二君之言”上的,而“二君之言”是啥?是“看了《梁祝》电影,此后中外任何电影,皆不够标准”;是交响乐“聒耳欲聋,甚似打架”。于是我的非常舒服,便忽然中止。夫仅靠着“二君之言”,就抽出佩刀,把世界文化一劈两半,曰“你是暴露的”,曰“俺是潜在的”,难道不怕用力过猛,自己的脚趾头受殃乎?看吧,“古代希腊没有了!”古代希腊固然没有了,难道古代中国还在耶?战国诸子百家的古中国,汉唐武力煊赫的中国,比亚里斯多德的古希腊,斯巴达的古希腊,还渺不可寻。为啥只看见别人身上有刺,而看不见自己眼里有梁木?“”罗马帝国灭亡了“,只有这一点,萨孟武先生算是抓住小辫子,但亡不亡不能证明文化的优劣,照萨孟武先生的看法,中国的文化好得不能再好,《梁祝》电影不但横扫过去,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有如此崇高的文化,我们还不是亡过国乎?
萨孟武先生曰:“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成为过去了!”然则赢政时代的中国,以及李世民时代的中国,那种奠定了统一基础,威震四海的局面,难道没有过去,而今还在呀?固同样过去了也。一个破落户老着脸嘲笑别的破落户曰:“你们高楼大厦的时代过去啦!”却不敢回头看看自己的数栋败屋。“大不列颠帝国也日幕途穷了。”这话更教人听了叫绝,但我们实在看不出它有啥日暮途穷的,如果说,土地的丧失就是日暮途穷,我们恐怕都得羞死,起码首都伦敦还在人家手里。一连串“看吧”之后,萨先生肯定曰:“一个个民族兴起,一个个民族衰亡。”然后发问曰:“我们中国呢?”答案当然在意料之中:“五千年来,仍屹立于地球之上,这是潜在主义不会由衰而竭之故。”咦,若英国,若希望,没有潜在主义,并没有听说谁把他们取消,也没有听言哪一个弄得像我们这种局面。屹立固然屹立,但屹立在台湾一个小岛上,实在凄凉。一意虚骄,不但是破落户嘲笑破落户,而且是败家子嘲笑荣华富贵,不但是破落户嘲笑破落户,而且是败家子嘲笑荣华富贵,不觉到麻兮兮乎载?
接着萨先生猛捧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问曰:“不是很明白吗?”明白当然是很明白,问题在于如果梁祝书房里有一块黑板尹文子相传战国时尹文著。《汉书》、《隋志》、《唐志》均,黑板上写着原子方程式,萨先生应有何感想?如果梁山伯先生坐着一九六三年小汽车“嘟嘟嘟嘟”去学堂,萨先生又有何感想?如果祝英台小姐口吐洋文曰:“姨夫艾艾母恩歌耳,都有巴瑞米?”萨先生又有何感想?艺术有其时代性,有其客观的现实,如果演夏天,就不应乱下大雪,如果主角是一位八岁孩子的话,就得教他说八岁孩子的话,不能教他讲康德哲学。有价值的艺术是现实性和典型性的统一,个别性和一般性的统一,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统一。不统一便有矛盾,有矛盾便有瑕疵,矛盾越多,暇疵越多,它的娱乐价值可能仍高,但它的艺术价值却越低。从前胡适之先生为了司马相如先生穿的一条裤子,写信到台北《中央日报》辨正。而今萨孟武先生却认为把七世纪唐王朝的诗,挂到三世纪晋王朝的墙上,“不是很明白吗”,这不但不是欣赏艺术的态度,也不是治学的态度,而是半票观众捧角的态度。如果这种情形都可原谅,则梁山伯先生、祝英台小姐坐汽车焉、读原子焉、讲英文焉,也都可原谅矣。咦,听说梁祝电影上念书时是坐凳子的,那时中国还没有凳子,而只有榻榻米,如果可以提前坐凳子,当然可以提前坐汽车、讲英文矣。
萨先生又曰:
观众看《梁祝》电影,流泪的很多,不问男女,也不问老少。电影可令观众流泪,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本片又是歌剧,歌剧能够表现悲哀,引起观众同情而流泪,更是难事。试问我们看外国电影,曾有过流泪吗?(问得妙。)也许别人流过,我则没有。(答得也妙。)为什么没有,彼此民族性不同之故,我看《吴凤》电影,曾流过一次泪,这种泪是悲壮的泪,我看《梁祝》,也曾流过泪,这种泪是同情的泪。没有同情心,哪里能够做出悲壮的牺牲?我佩服吴凤杀身成仁的勇气,我也佩服祝英台有跳入墓中,以身殉情的勇气。
半票问题之四
看了上面的言论,我们发现萨孟武先生是以眼泪的多寡来判断艺术价值的,使人跺脚。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看《雷公子投亲》,看到岳父大人嫌贫爱富,设计要害死雷公子那一段,也老泪纵横。在我们乡下,夏天黄昏,柏杨夫人盘其小脚,正襟危坐在广场石凳之上,为广大农村妇女念唱本听,听众能哭成一片,声闻十里。呜呼,眼泪和艺术间的关系如果是这么单纯,我们可以取消艺术批评,只要有眼泪瓶就够啦。
萨先生的欣赏切线只切到《梁山伯祝英台》电影上,犹如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的欣赏切线只切到《雷公子投亲》上一样。别看老妻看《雷公子投亲》哭成了泪人儿,看《红楼梦》看到林黛玉小姐之死,她反而摇头。但我们不能因为“别人流过泪,她则没有”,就说《红楼梦》“不够标准”也。萨先生骄傲地宣称,他只流过两次泪,一次为“吴凤”,一次为“梁祝”,真是“教习眼泪不轻洒,只因未到半票处”。君看过《初恋》那部电影乎?男主角金凯利先生,女主角娜妲丽华女士。娜女士拼命捧他,请他写剧本,让他跟社会高阶层人士接触,结果如之何乎?闹到最后,金先生失了踪,娜女士爱他爱得入骨,千山万水,到处寻找,终于在原来他们相识的儿童夏令营里找到他。隔着窗子往里看,金先生满脸笑容,又弹又唱,又摇又晃,男女同学围着他,瞪着崇拜的大眼,有一个少女嗫喃曰:“你看他多么英俊呀。”而这正是当初娜女士嗫喃过的话,此时另一个成名的声乐家在她的身旁曰:“他是属于这里的,他只有在这里才胜任,才快乐。”娜女士恍然大悟,惆怅离去。我想《初恋》那部电影,人人都应一观,盖萨先生和金先生有异曲同工这妙,对夏令营以外的东西,接受不了也。
看了悲剧流不流眼泪,和民族性无关,而只和欣赏水准有关。如果看了并不是悲剧,或者看了拙劣的悲剧,竟大放悲声,还拳打脚踢瞪着眼睛猛捧,就不对劲。夫悲剧有悲剧的气氛和悲剧的构成要件。《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可以说是一出闹剧,只勉强加上一个悲剧的尾巴。然而也正因它是闹剧,才能为半票观众所接受,如果它真正地是悲剧,恐怕将另有一番天地。“十八相送”占了全部电影的一半(有人说三分之一),除了男女二人打诨,还有别的啥?打诨只能破坏悲剧情绪,不能助长悲剧情绪,而且梁祝电影里根本没有萨孟武先生所佩服的殉情。第一,梁、祝二人间只有纯洁的友情,而没有爱情,祝英台不过是轻轻淡淡地好奇挑逗,梁山伯没有一病不起的必然性。第二,祝英台也并没有殉情的准备,坟墓大开是一种偶然,如果那一天坟墓不开,她岂不是仍嫁了马先生,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哉?悲剧有其一贯的性格,靠神话介入而完成的悲剧,不但萨孟武先生“叹为观止”,柏杨先生也要“叹为观止”。
写了几天《梁山伯祝英台》,写得怨声载道,真是大出意外。盖本无意于此,只不过为了要写七世夫妻,写引子时写得太长活动“,精神是物质的产物,一切事物都是思维的内容,都是,有些读者先生勃然大怒,才加以解释。谁知道越解释越糟糕,真是事不由己也。这些日子,最难对付的莫过于柏杨夫人,她虽对我写的看不太懂,但我既然不断说她是”半票“,自然每天聒吵。昨天晚上,时已九点,细雨蒙蒙,雇了一辆三轮车,把我拉到台北西门町中国戏院,以便教我看了以后,回头是岸。我并不是不肯看《梁祝》,实在是听说票很难买,又听说观众的台下跟着乱唱,乃没有去挤。昨天看时,发现只有三分之二座位上有人,而且并没有人跟着乱唱,有点失望,但也因此,安静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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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该片,心中甚乐,盖演员演得好,若凌波女士,若乐蒂女士,都真有点了不起。现在不是正在上演《春梦了无痕》的电影乎?那位阮兰丝女士,就成了一个呆头鹅,而她竟然也是闻名国际的大明星,实在气死人。我建议洋大人如果再找人演中国小姐或东方小姐角色时,闭着眼睛去香港随便摸一个,都比阮女士高明。《梁祝》色彩也不错,音乐更不用说啦,音乐几乎成为该片主干,没有那音乐,电影便大为失色矣。
然而,再好的演员突不破导和编剧加给他们的桎梏,使她们不能有更善更美的发挥。凌、乐二位女士以她们的演技,本可以成为世界上一流名星的,但她们无从表现,而只能唱唱黄梅调,演演绍兴戏。《梁祝》也好,还有加演的《白蛇传》也好,根本是绍兴戏大搬家,而且是原封不动的大搬家,彻头彻尾戏子的道白,戏子的台步,戏子的身段,只不过把象征性的道具改成实物而已。有些人只是来看国语绍兴戏,只是捧角,而不是来欣赏电影也。中国电影退步到绍兴戏大搬家,爱国分子能不难过哉?
在放演《梁祝》前,加演了预告片《白蛇传》,虽然只短短几分钟,仍是绍兴戏大搬家,除了照样黄梅调外外部因素,后者研究语言的内部结构。另外,对语言有共时,上面有白蛇、青蛇盗仙草的镜头,二位女士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打将起来,跟戏台上的戏子打将起来一样:“匡匡匡匡”一阵,无分敌我,猛地攒拳怒目,猛地一动不动,状如一下子切断电源的电器木偶,惨不忍睹。
舞台上限于客观的事实,打将起来,可能不得不如此。电影是第八艺术,自应有它的技巧。《白蛇传》内容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梁祝》是知道的矣。这种价值连城的民间故事,像罗米欧和朱丽叶,落到莎士比亚先生之手,便成为世界名剧,而梁祝落到中国笨导演之手,便成了地方戏大搬家,这是中国人的创造力不够乎?抑认定中国的观众不过半票程度,只能欣赏女扮男装的绍兴戏乎?
半票问题之五
《梁祝》的结尾最使人紧张,当祝英台女士哭坟时,我还以为她要碰碑哩,结果没有碰。哭了半天,我以为她又要碰啦,结果又没有碰。我可不是主张她非碰不可,而是从她口头上嚷嚷殉情的情形,推测她一定会如此实践,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