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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孙犁传-第40部分

小说: 孙犁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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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看见你带领妇女大队,手里也是提着那个家伙。”
  “我没有打过农民!”
  “我见过你把青秫秸指到小黄梨的鼻子上。”李三说,“一举一动都要分个里外码才行!”
  “那是我一时性急。”双眉低头笑了。
  李三说:
  “经过斗争,群众的认识提高了,多数的,并不比我们落后。我们再欺压他们,他们会找机会训教我们。”
  李三在这里说的,可以看做是孙犁的一种预言,因为群众“找机会训教我们”的事件,已经多次地发生了。这,只要想一想1958年以后农村工作中普遍存在的瞎指挥风和强迫命令风,以及“文革”期间出现的种种事情,就会明白。
  孙犁十分向往过去那些年在人们之间建立起来的诚挚、融洽的伙伴关系,所以,当他1950年7月,在自己那间十分简陋的小屋里动手写作《风云初记》的时候,他暂时排开了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的冷漠感,在心中升起了诗的暖流,唤起了伙伴的感觉。写这样的长篇,他只起了一个朦胧的念头,“任何计划,任何情节的安排也没有做,就一边写,一边在报纸发表,而那一时期的情景,就像泉水一样在我的笔下流开来了。”①
  但是,生活在小说里,就像生活在梦中,到底不能解决现实中的问题。所以,他想到了下乡。
  1952年冬天,他到安国县下乡。他到的村子叫长仕,距离他的家乡——安平县的东辽城村有五十华里路。长仕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庙宇,从前香火很盛。他还记得,在他童年时,他的母亲和其他信佛的妇女,每逢庙会,便带着头天晚上煮好的鸡蛋,步行到那里,在寺院听一整夜佛号,她们也跟着念。
  但孙犁并没见过当年法事的盛况。他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只没有了庙会,连庙也拆了,尼姑也还俗了,那最年轻最漂亮的一个,成了村支部书记的媳妇。
  孙犁在长仕住了半年,写了《杨国元》、《访旧》、《婚俗》、《家庭》、《齐满花》等多篇散文①。值得一提的是,在该村居住期间,他曾徒步到博野县大西章村看望小红一家。大西章村是他1947年夏天参加土改试点时呆过的村子,在小红家住过,并和这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小红家共三口人:母寡居,另有一个弟弟叫小金。孙犁在他的自传体散文《〈善閛纪年〉摘抄》②里,地写下了这样的话……一家人对我甚好。我搬到别人家住时,大娘还常叫小金,给我送些吃食,如烙白面饼,腊肉炒鸡蛋等,小红给我缝制花缎钢笔套一个。工作团结束,我对这一家恋恋不舍,又单独搬回她家住了几天。大娘似很为难,我即离去。据说,以后大娘曾带小金到某村找我,并带了一双新做的鞋,未遇而返。
  但这一次孙犁到大西章村的专程拜访,结果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不知何故,大娘对我已大非昔比,勉强吃了顿饭,还是我掏钱买的菜。”这事变得如此乖谬,是什么原因呢?孙犁也不大明白,他只能这样解释:“农民在运动期间,对工作人员表示热情,要之不得,尽往自己身上拉。工作组一撤,脸色有变,亦不得谓对自己有什么恶感。”以后几年,小金教书,因为课文中有孙犁的作品,曾写信求助,并赠大娘照片。孙犁复信,寄小说一册,但“自衡感情,已很淡漠,难责他人。”不过,他还和这一家人维持着联系,直到“文革”起来,才断了联系。
  乍看起来,这是一段太平凡的往事;但仔细想来,其中未尝不隐藏着某种时代悲剧。这种悲剧对孙犁灵魂的震憾太大了,所以,他竟在一篇用墨极省的《〈善閛纪年〉诗抄》中不厌其详地记下了它。
  关于这一次大西章村之行,他写了上面提到的那篇《访旧》。其中有这样动人的场面:……
  院里很安静,还像五年前一样,阳光照满这小小的庭院。靠近北窗,还是栽着一架细腰葫芦,在架下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纳鞋底儿。院里的鸡一叫唤,她抬头看见了我,惊喜地站起来了。这是小红,她已经长大成|人,发育出脱得很好……她把鞋底儿一扔,就跑着叫大娘去了。
  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


  大娘还很健康。
  但是,这个动人的场面却不是事实。“归来,我写了一篇‘访旧’,非记实也。”孙犁在上述《〈善閛纪年〉摘抄》里特别做了这样的说明。连写小说都经常采用记实方法的他,在散文里倒用起了虚构方法,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也是颇堪玩味的。他不是根据事实的逻辑,而是根据感情的逻辑,写了这篇独特的散文。
  在长仕的时候,因不大习惯吃派饭,就自己做饭,买点馒头、挂面,炒个鸡蛋,这在农村就是好饭食了。但他有时嫌麻烦,就三顿改两顿,有时还饿着肚子到村边沙岗上散步。他也进城买些点心、冰糖,放进房东的橱柜。这家有两房儿媳,都在如花之年,每逢孙犁从外面回来,必定笑脸相迎:“老孙,我们又偷吃你的冰糖了。”这样,吃到孙犁肚里的,就很有限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很高兴,“能得到她们的欢心,我就忘记饥饿了。”①——整整三十年以后,他这样回忆着。他的另一部著名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写于这次下乡之后,对此,他做过这样的说明:“这本书,从表面看,是我1953年(按:他在这年写的《访旧》一文中说:“去年,我下乡到安国县……”据此,可知他是1952年冬天下乡的,1953年正在乡下)下乡的产物。其实不然,它是我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还说:“我的写作习惯,写作之前,常常是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这个念头,可能是人物,也可能是故事,有时也可能是思想。写短篇是如此,写长篇也是如此。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铁木前传》的写作也是如此。它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①如我们说过的,苦恼或者焦虑,是他进城以后产生的一种新的心态;但在《铁木前传》中,他又回到童年,时而陷入甜蜜的回忆,时而进行热烈的礼赞了: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
  在谁家院里,叮叮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来叫,孩子们是会一直在这里观赏的,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些什么道理来。是看到把一只门吊儿打好吗?是看到把一个套环儿接上吗?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视里,你们想念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
  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然而,在你那鼓胀的白帆上,就没有经过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但是,你的青春的火力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舵手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你正在满有信心地,负载着千斤的重量,奔赴万里的途程!你希望的不应该只是一帆风顺,你希望的是要具备了冲破惊涛骇浪、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也不会迷失方向的那一种力量。
  童年过去了,只留下了童年的幻想和力量。从安国县下乡回来,他又住进了这个高楼林立的大城市的中心区(他在给别人的一封信里说:“从这个城市中心到郊区田野,坐汽车也要走一个小时……一想到这里,就如同在梦中,掉进无边无际的海洋一样”①)。但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童年的生活情景渐渐清晰起来,并终于借着九儿和六儿两个纯朴的小儿女的身影铺演开来了:她(九儿)和他(六儿)不顾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躲在一个破碾棚里继续玩耍。屋顶上的蜘蛛网抖动着,一只庞大的蜘蛛被窜进来的风吹落下来,又惶遽地团回去了。淘气的六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比较懂事的九儿在对着昏暗的天空编织她的梦。写到这里,孙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天大楼里,在这低矮的碾房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
  对于这个问题,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因为他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就住在天津的“摩天大楼”里——较之滹沱河两岸那些低矮的土屋,姑且这样说吧。
访苏
  1951年10月,他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苏联。
  到莫斯科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代表团参观了纪念高尔基的博物馆。馆内陈列丰富,布置精细,再现了高尔基的一生。他们在每个橱窗前都瞻仰了很久,其中有一个表现高尔基和契诃夫友谊的橱窗,给孙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众多纪念品里,有一只旧式的构造精致的金怀表,他后来得悉,这是契诃夫送给高尔基的,并明白了这只金表的分量:契诃夫在克里米亚接待了高尔基以后,知道了高尔基的创作情况和身体的情况。高尔基的创作生活,我们知道那是一种持久性的突击,不断的扩大生产,全部的呕心沥血。但是高尔基那时的经济情况并不好。我想:契诃夫因为自己有病,他特别关心的是高尔基的健康。一次他在给高尔基的信里说:“一个作家应该有一只表。”纪念馆里的这只表就是他买来送给高尔基的。①孙犁认为,契诃夫送给高尔基的这只金表,主要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关怀和援助。孙犁注意到契诃夫因为自己有病就特别关心起高尔基的健康,那么,我们也注意到,孙犁那时的身体也不很健康,所以他才在这只金怀表上面花了这么一番心思吧?或者至少他是更能体会这位俄罗斯作家的心情吧?
  出于同样的兴趣和愿望,孙犁还注意到了这样的事实:在创作上,契诃夫比高尔基早了一个时期,“他对于高尔基的爱护和帮助,除去在创作上提供很多很好的意见,还有很多崇高道义上的支持,最有名的是退出科学院的声明。至于托尔斯泰对契诃夫和高尔基的帮助,那就使我们在同一时期,看到了三位伟大作家的亲密关系,好像看到了一个可敬的家庭里的三辈老小一样。”②他不会不注意到那张高尔基与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三人合影:前面坐着的是托尔斯泰和契诃夫,托翁那部长长的大胡子几乎已经完全变白,但深陷的双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带夹鼻眼镜的契诃夫的那双眼睛,则永远显示着他是医生出身,冷静而安详,那一口剪裁得比较整齐的小黑胡子,表示着他是这个“家庭”里的中间一代。年轻的高尔基立在他们身后,浓密的眉毛和短短的髭须把那张瘦削的面孔衬托得更加严峻。三个人都凝视着前方,好像在说明这三位代表着不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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