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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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梦了。梦,尤其是童年的梦,毕竟是迷人的,令人难忘的。如今,在进行了八年抗战、两年多的解放战争,又进行了一场土改的这片故乡的土地上,当他构思这篇英雄的故事的时候,那个遥远的童年的梦,就排着队复活了。于是,也许在月照中天的夜晚,也许在雄鸡三唱的清晨,他便如真如幻、若醉若迷地写了这篇故事。说到这里,我们真不得不有条件地同意一次弗洛伊德的说法:创作就是白日梦。顺便提一句,他青年时代的确喜欢过弗洛伊德,到了晚年,还肯定过弗洛伊德学说的价值,只是到了后来一些人争相标举弗洛伊德的时候,他就暂时息响,不再说什么了。
却说他在滹沱河上的这个梦,后来也出现于《风云初记》。那是“卡枪”的一段情节,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卡枪变成了一次“交易”。卡枪的正方——我们姑且这么说吧——仍是一对最终将成为眷属的青年男女,负方——就是那个逃兵——则具有了浓厚的爱国主义的意识。闲言少叙,且看下面一段描写:
近处的庄稼,都齐着水皮收割了,矮小的就烂在泥水里。远处有几棵晚熟的高粱,在晚风里摇着艳红的穗子。有一个人,一步一拐地走过来,春儿渐渐看出是一个逃兵,把枪横在脖子上……
“不用怕,大姑。”逃兵说着,艰难地坐下来,他的脚肿得像吹了起来,“我跟你要些吃喝。”
“你不会到村里去要?”春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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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进村,老百姓恨透了我们,恨我们不打日本,还到处抢夺,像我这样孤身一个,他们会把我活埋了!”逃兵说。
“为什么你们不打日本呀?”春儿说。
“大姑,是我们不愿意打?那真冤枉死人。你想想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东三省人,家叫日本占了,还有不想打仗的?我们做不得主,我们正在前线顶着,后边就下命令撤了,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才溃退下来。”
“说得好听。”春儿撇着嘴……“你家去给我拿一点。”逃兵把枪摘了下来,“我愿意把这枝枪给你留下,我把它卖掉也能换几十块大洋,这是国家的东西,留给你们打日本吧!”……
春儿回到家里,找了芒种来,偷偷告诉他有这么件事,问问他可行不可行。
芒种说:
“行了,这个年头,咱们有枝枪也仗仗胆儿,你拿着东西前边去,我在远处看着,免得他疑心。”①好了,这“梦”有些扯得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不过,我们得说明:讲一讲孙犁那梦幻一般的童年时代的颇具魅力的生活,对于了解他的经历和创作心态,还是很有帮助的。
古人日以远,青史字不泯
梦幻般的夏天很快地过去了,1948年秋天,他到石家庄参加了一次文艺会议。那是在8月,当时,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晋察冀边区和晋冀鲁豫边区已经联成一片,成立了华北人民政府,机关驻石家庄附近。他和方纪同行,那次会议,将酝酿成立华北文艺协会。
这也是一次浪漫主义的旅行:孙犁这年是三十五岁,方纪还不满三十岁,正是阅历丰富、富有想象力的年龄。他们从饶阳出发,向西南行至方纪的家乡束鹿县,在县署驻地辛集镇看了京剧。他至今记得戏班里有一名武旦,艺名“九阵风”,她的精湛表演很使他陶醉。自然,这又是他爱好京剧的缘故。他和方纪,在延安虽不相识——方纪1939年由重庆去延安,曾在《解放日报》任文学编辑,他们当时只有文字之交——回冀中后却共事很长时间了。他们经常骑着自行车,在红高粱和老玉米的夹道上,竞相驰骋。有多少个黄昏,在农村驻地的场院里,在瓜棚豆架下,方纪神态庄重地操演胡琴,他则纵情尽意地唱着京戏。孙犁在饶阳县大官亭参加土改的时候,方纪正在饶阳县影林村参加土改。”现在,他们在赴石家庄开会的途中,看了“九阵风”演出的这样精彩的京戏,正是知音相遇,同好相求,能不击节而和、同声一赞?到石家庄后,开会之余,他们仍不放弃观赏戏曲的机会。当时,在这个刚刚解放的城市,环境还不十分安全。在这里,他们又迷恋上一位唐姓女演员主演的地方戏。一天夜晚,他们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去看她演出,果然,演出中间,突发警报.剧场顿时大乱,有些本地同志,虽然路熟,临危却不相顾,他们只好从后台逸出。
看来,他们还不能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安适地领略一下都市的生活。连吃饭也遇到了问题.一次下饭馆,吃的竟是腐烂牛肉,因而腹泻,新的营养没有补充上,把原来的营养也赔进去了。这时,饭馆还用着旧式女招待,讲花架子,不讲卫生。
战争尚在进行,“华北文艺会议,参加者寥寥。有人提出我的作品曾受批评,为之不平。我默默。有意识正确的同志说:冀中的批评,也可能有道理。我亦默默。”①两个“默默”,表现了难能的超然。“古人日以远,青史字不泯”②,白纸黑字,来日方长,青史由人论是非——也许他这么想,所以才默默?
事实上他有自己的态度。在他受到批评的作品中,有一篇题名《爹娘留下琴和箫》③的小说。这篇小说写于1942年秋天,最初发表于1943年4月10日《晋察冀日报》的文艺副刊《鼓》上。小说很抒情:一个爱好音乐的老人,(他一直领导着本村的音乐队),非常钟爱自己的独生女儿,竭力供给她上学,并鼓励她和一个音乐能手结了婚。这对年轻夫妇在很多场合下,不是用语言交流思想,而是用音乐:丈夫从墙上摘下南胡,除去布套,妻子从床头拉出一支黑色的竹箫,交流就开始了:丈夫望着胡琴筒,妻子凝视着丈夫的脸,眼睛里“有神采随着音韵飘出来”。她的脸很严肃,而且多变化,但总是笼罩着微笑,真挚而神秘的。久而久之,他们养成一种习惯,妻子与其说什么,不如拿过箫来吹一支曲子,丈夫对于妻子,则诉诸南胡。生活就这样推演下去,而且有了两个可爱的小女儿:大菱和二菱。
抗战了,丈夫参加了游击队,妻子在家里照顾孩子。这女人喜欢沉默,但谈起孩子,话就多了。有一次,一位朋友说他喜欢音乐,她不信,她说:一个人爱好什么,早就应该学习了,早就应该会唱会奏了,既然不会,那就是不爱。这位朋友有点儿不服气,他指着依偎在她怀里的大菱说:“你说大菱爱好音乐吗?”
“爱!”
“她也不会唱不会演奏啊。”
母亲笑了,笑这位朋友和一个孩子比。不过,这位朋友还是明白了;这孩子能继承父母的爱好,“她虽然才八岁,当母亲吹箫的时候,她就很安静,眼里也有像她母亲那样的光辉放射出来了。”
母亲后来也参了军,和丈夫在一起。在一次战斗中,丈夫牺牲了,她的箫失去了南胡的伴奏。整理过遗物,她和那位朋友商议,把大菱交给他照看,她带二菱去。大菱接受了父亲留下的南胡,二菱随着母亲,去和箫做伴了。这是春天发生的事情,当冬天到来,母亲带着二菱来看大菱和那位朋友的时候,这对小姐妹——十一岁和九岁——已经会进行琴和箫的和谐的伴奏了。这一次,母亲又把二菱也留给那位朋友,说是要到延安去。箫,就交在二菱的手里。不久,因为这位朋友要到别处工作,便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她们的外祖父那里。她们的外祖父住在河间青龙桥。
1942年5月,发生了我们前面说过的敌人对冀中平原的大“扫荡”。这位朋友在秋初来到白洋淀,从一个船夫那里听说,有两个很俊气的女孩子,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也就是十来岁,不久前,在他的船上遭到敌人的机枪扫射,牺牲了。这位朋友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从那茫茫的一片水里,好像看见了大菱和二菱……不,“我不是设想那殉了难的就是大菱姐妹,那也许是她们,也许不是她们,但那对我是一样,对谁也是一样……”
小说有一个浪漫主义的结尾:忽然,那可能是一个黄昏,在山里或是在平原,远处出现了一片深红的舞台幕布,晚风中,有两个穿绿军装的女孩子正在演奏,一个拉南胡,一个吹箫。
小说的基本情节就是如此。发表后,有人说它不健康,过于“伤感”。华北文艺会议上,抑扬双方不知是否提到这篇作品,但在会后,孙犁却在这年9月7日给康濯的信里,特别嘱托对方:“印出稿中,特别是《丈夫》和《爹娘留下琴和箫》两篇,万万请你给我找到。”①《丈夫》是一篇说抗日光荣、当伪军可耻的小说,我们姑且不说;他要找的《爹娘留下琴和箫》却分明是一篇值得他纪念的小说。
但是,在将近四十年的岁月中,这篇小说并没有被他收入任何一本集子,人们差不多把它遗忘了,虽然那琴和箫的跳动的音符,在演奏者的眼睛里那么动人,不时有流动的神采飘溢出来。直到1980年2月,这篇小说才在《新港》文学月刊上重新出现,改题《琴和箫》,并于翌年首次辑入《秀露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新港》上重新发表的时候,作者写了一篇后记,其中说:……我重读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感问题,同时觉得它里面所流露的情调很是单纯,它所包含的激|情,也比后来的一些作品丰盛。这当然是事过境迁和发病以后的近于保守的感觉。它存在的缺点是:这种激|情,虽然基于作者当时迫切的抗日要求,但还没有多方面和广大群众的伟大的复杂的抗日生活融会贯通。在战争年代,同志们觉得它有些伤感,也是有道理的。
这篇后记,除了对自己写于四十年代的这篇小说进行了应有的肯定外,主要体现着作者严格的要求自己和宽容的对待同志的精神,并不一定要当作科学的评论看。我们注意到,这篇后记没有收入到他的任何一本集子里去。作者严于解剖自己的精神固然令人感动,《琴和箫》却不应该再受到苛责了。这是记录了作者感情的一篇好作品。
确实,孙犁是一个不善于自我表现、却实在具有丰富的内在感情的人。华北文艺会议上,他虽然“默默”,想得倒不一定少。
妻子秋后又要生产了,他为她买了半斤红糖,然后就踏上了归途。冀中乡下习惯,认为红糖对产妇有特殊的滋补功效。
同行的还是方纪,经过束鹿时,他们在方家(其实是冯家,方纪原名冯骥)吃了方纪的母亲为他们做的当地特有的豆豉捞面,味道之佳,使他至今不忘。
方纪的家庭是中农,抗战时祖父当村农会主任,遭日军杀害。还有两个叔父也被杀害。他自幼托养在外祖母家里,常听她讲故事。据他自己写的《传记》①说:在延安,“曾得到了毛泽东同志亲自提笔改稿的荣幸。毛泽东同志在我写给《街头画报》的一篇评论稿中亲自改稿,亲自添写了这样一段话:‘可悲的是有这样一种人,对于鲁迅先生的思想并未好好的研究,自己错误了又不好好的反省,一味拿着别人的死骨头,当作自己的活灵魂,恐怕鲁迅先生在生前对这种人也不过是敬鬼神而远之。’”
“文革”出后,方纪健康情况很不好。有两次开会的时候,孙犁看见了他,看他走路、签名那样吃力,孙犁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