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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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那么多同学,我没跟他说你蹲监狱的事,光是随便聊了脚。”
“噢,”他有些失望地降下声音,“你们聊得来吗?”
“咳,就那么回事吧,我还好,我们有几个同学差点跟他辩论起来。”
“噢?因为什么?”他有点惊讶。
“那天正好是参观犯人劳动,我们一个男生问他,现在对政治犯的待遇和刑事犯有没有
区别。”
“他怎么说呢?”
“他呀,他反问了我们一句,‘你们说的政治犯是什么含义呀?’后来那个男生说,政治
犯就是因为政治目的而不是因为刑事目的而坐牢的人,西方国家的监狱对政治犯就是优待的,
比如,要和刑事犯分别关押,免除劳役,木加极刑,提供书报什么的。你猜他说什么?”
“嗯?”
“他说你们不是学法律的吗,你们当然知道我们国家的法律是不使用政治犯这个词的。
如果硬按你们的分法那么分的话,我们这儿的犯人倒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普通刑事犯,
一类是反革命犯,他们同样都是触犯了刑律的,都得接受相应的惩罚和改造,而没有任何高
低贵贱之分。其实他这叫瞎绕,反革命犯和政治犯还不是一回事吗,只不过咱们国家不愿意
把这帮人叫得那么好听罢了。”
“我看不是一回事,反革命犯和西方国家的政治犯在性质和对象范围上都有不同,因为
国家的性质就不同嘛。难道反对无产阶级国家的人和反对资产阶级国家的人是一回事吗,当
然并不是说外国的政治犯都是进步的。”
“你呀,干脆给我念段《共产党宣言》得了。”
周志明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前些年搞阶级斗争,搞得洪洞县里没有好人,现在呢,成
了桃花源中没有坏人了,一说起坏人,反革命,很多人都不觉着如何可恨,说起好人,先进
人物,人们也不觉着多么可爱,人间的规律,真是物极必反。”
“那也要具体看,小偷流氓我就恨,全枪毙大概也不会有人惋惜。现在我们正在讨论刑
法草案哪,我就觉得对那些小偷流氓太宽了,他不把你杀了,你就不能枪毙他,而政治犯呢,
又没强奸抢劫,嫖赌溜撬,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坐牢,结果在十九条罪行中,就有十
六条可以判处死刑的。”萌萌争吵般的俄战着。
他也抬高了声音:“你以为政治犯都是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吗?对那些反对祖国,出
卖祖国的反革命干嘛要格外开恩?你周围的那些同学都怎么回事?净是些非驴非马的观点。”
路边几个行人停下步来看他们。萌萌把声调降下来:
“非驴非马也不错,那是骡子,正经也是一物。”
话不投机,两个人都闭了嘴,默默地在存车处取了车子,又默默地骑了一段路,志明看
了她一眼,不无讨好地把话头又扯了起来。
“哎,萌萌,向你请教个问题成不成?法律方面的。”
“向我请教?可不敢当。”
“瞧你,还拿糖。”
施肖萌脸上的不痛快释解了,但还是矜持了片刻,才说:“什么?你说吧。”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说:“某地发生了一起窃案,某人被控告犯有盗窃罪,但是原告只能
确认被告去过现场,并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在发案期间正在现场,换句话说,就是直接证
据不足,而这个被告呢,虽然否认发案期间去过现场,但也提不出任何证据来加以证明,像
这样的案件法院该怎么处理呢?”
“这算什么?”肖萌好笑地偏过头来,“智力测验还是实际案例?”
“你别管是什么,该怎样处理吧?”
“你是搞公安的,连这个也不懂?别故意考我了。”
“不是,我不大清楚这类问题在刑法理论上怎样解释。”
“这个问题跟刑法没关系,这是属于诉讼法范畴内的举证责任问题。按照咱们国家的刑
事诉讼原则,只有原告才负有举证责任,被告是不负举证责任的。”
“……?”周志明费解地把眉头打了个结。
“也就是说,原告必须负责向法庭提出被告的犯罪事实,并且承担举证证明的责任,如
果提不出证据或者证据不完全,就不能认为被告有罪,在这种情况下,被告是无须向法庭提
出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的,没这个义务,就好比我说你杀了人,可又拿不出多少证据来,而
你呢,却完全用不着来解释你没有杀人或者不可能杀人,哪怕你根本解释不清,只要我这个
原告提不出确凿的证据来,法院就只能宣告你无罪,不能判的。”
“啊,啊,你的意思我懂了。”周志明又想起徐邦呈脱逃的事了,甘向前他们怀疑是他放
跑的,不但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反倒叫他拿出证明自己没放的证据来,简直不讲理。可他仍
然用迷惑的口气问道:“理论上是这么说吧,可实际上,什么叫证据不全呢?找不到直接证据
的案件很常见,有时候几个间接证据加在一起不也照样判吗?这种事多了。”
“这一类案例我们上课的时候也讲过,这就是运用证据的技巧问题了。直接证据找不出
来,间接证据如果充足,也可以连结成一条完整的、互相补充和印证的锁链,比如,有证明
作案动机的,有证明作案结果的,有证明作案条件的,还有其它证明气候、证明光照度的等
等。反正这条锁链运用好了,也是可以定案的。”
周志明没有再说什么,一脑袋乱麻麻的头绪似乎开解了些。看来马三耀是对的,有现场
勘查到的脚印,有作案工具,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又有盗窃前科,所有这些间接证据
有机地联结在一起,当然,谁能说不可以定案呢?
“哎,”肖前在身边又开口了,“问你,你觉得严君这人怎么样?”
“什么?严君,挺好呀,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他心里有点儿明白,可还是淡淡地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认识她嘛。”
“好好的,干嘛问起她来了?”
“好好的就不能问啦?我看……我看她对你还挺好的。”
他装作没听懂,“她对谁都挺热心的,我们处里一个姓陆的小伙子很喜欢她,大伙都想帮
着促成这个事呢。”
“啊,是吗?”萌萌笑了。
他们回到家,厨房的餐桌上摆着快要凉的饭菜,萌萌一边洗着手,一边问吴阿姨:
“他们都吃过了?”
“吃过了,都在客厅。”吴阿姨忙着帮他们点火热菜,又带着几分大惊小怪的神气悄悄补
了一句:“你爸爸正跟小虹说话呢。”
果然,他们刚刚吃上头一口饭,就听见施万云在客厅里提高了声音,语气似乎有点异样。
“怎么能这样比呢,难道这不是‘四人帮’破坏造成的么?”
“老是‘四人帮’破坏,‘四人帮’打倒多久了,还赖‘四人帮’?”季虹的声音,“我
就不服这个说法。”
“那你说,你说!因为什么?”施万云明显忍耐着。
“因为什么?因为咱们自己!哼,你瞧人家日本,盖一座楼,十几层,一个星期就交工,
咱们呢?神农街那座楼盖了多久啦?别说盖大楼了,就连咱们门口修的那条地下管道,从十
一月初,修了半个月,到现在,土还摊在那儿没人管,这还是在太平街,要是在老百姓的小
巷里,堆三年也是它。嗅!这也是‘四人帮’破坏造成的?哼,我看纯粹是中国人的劣根性,
越穷越懒,没治!”
宋凡的声音:“对了,这真是个事,万云,你明天想着和市政工程局说一下,这门口老是
这样堆得乱七八糟怎么行,叫他们派人来清理一下。这些人,你不提出来,他就永远不管你。”
施万云又开口了,声音还是冲着秀虹的,“我看你们这些干部子弟,就是生活上和精神上
都太优越了,那些真正住小巷子的群众,倒不像你们这样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的。”
“牢骚满腹?我满腹牢骚还没发呢,你就说我调工作这件事,要是在国外,有什么本事
做什么差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咱们国家,哼,事儿多了,什么工转干啦,什么跨行
业啦,什么调户口啦,什么名额分配啦,想要干成点儿事真是难透了。”
“行了!我不想听你再发你那点地牢骚了,你自己碰过一点儿不顺利,就对什么都看不
惯,都有气,你现在的思想成了什么样子,自己都不清楚!你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吹嘘
西方资本主义的话你都信,可我跟你讲了那么多正确的道理一点儿也听不进,你还要说什么!”
施万云动气了。志明和萌萌不由都停下碗筷,不无担心地把注意力投向客厅的方向。
“算了算了,你爸爸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个晚上,你让他安静一点儿吧。”宋凡是一副息事
宁人的语气,“万云,医生木是说过了吗,不要动不动就发火。”
“我周围是什么人,”季虹的声音明显弱了下来,“无非是一些朋友来跳跳舞。”
“你们要跳着迪斯科走到共产主义去吗?”施万云的火却按捺不住了,“那几个男人,留
那么长的头发,像什么?你要跳出去跳,我的家里不允许这种假洋鬼子进来!”
“人家舞蹈演员,都留那么长头发,妈,你瞧爸爸,简直不让我说话了。”
“哎呀,你们都吵个什么?虹虹,爸爸也是对你负责嘛,那些男的留那么长的头发是不
好,还留着小胡子,完全是追求资产阶级那一套,我看着也不顺眼,总带到家里来跳舞对爸
爸在外面该是什么影响呢?你们从来不考虑的。”
“哼,”季虹还是有点嘟嘟嚷嚷,“美国人日本人也留长头发,不也搞得挺富吗……”
“虹虹,算了,少说两句行不行?那是资本主义嘛……”
“咱们倒是社会主义,可搞了几十年还那么穷。”
“咪!”是茶杯重重地扣在桌子上的声音,连周志明和萌萌都吓了一跳。
“出去!你简直不像我的女儿,木像一个共产党员的后代!”施万云终于爆发了,“你们
是从蜜罐子里长出来的,以为自己天生就该享福,你们见过中国过去是什么样吗?见过帝国
主义杀中国人吗?我们死了多少人才打出社会主义,死了多少人!光攻四平,就死了多少
人!……打出了社会主义,是为了给你们随便骂的吗?你们这些娃娃,竟然对毛主席也指手
划脚,有什么资格!滚出去!”
客厅的门砰的一声,一阵咯咯的脚步在走廊穿过,接着,季虹的房门撒气般地狠狠摔了
一下。客厅里,宋凡卿卿咕咕地埋怨着,一会儿,全都静了下来。
“哼哼,”施肖萌的鼻子里很勉强地笑了两声,然后端起饭碗,“没事儿,我爸爸就这样
儿,老头们对现在的年轻人总是理解不了,动不动就拿旧社会比。”
周志明闷头吃饭,心里面沉甸甸的。在感情上,当然,也在道理上,他是不接受季虹的
观点的,季虹放这种“厥词”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他并不像头一次听见时那么难受,似乎“久
闻不知其臭”了。此刻心里的沉重,大半倒是为施伯伯刚才的激动而来的。他能理解他的激
动,但对他批评季虹的角度却多少觉得有点简单和陈;日。他觉得季虹对自己的生活道路已
经有了相当固定的和具体的看法,远非一两句道理所能改变,如果一味拿她已经幻灭的那些
理想信念来说教,只能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适得其反而已。周志明自己也说不出,如果
一个人对所有的大道理,革命的信念和原则都已经感到苍白乏味了,那么该用什么来使她警
醒和服气呢?他说不出,也许,也许,只有历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