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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怂庖还亍
“死啰!死啰!黛芙妮你怎么样,看你一点也不急。”赛梨吃完了坐到这边桌子上来。
越是怕看见她,偏就坐在旁边,一回头看见九莉,便道:“九莉快讲点给我听,什么都行!”
九莉苦笑道:“这次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赛梨把头一摔,别过脸去。“你还这么说!你是不用担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顿了一顿,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啰,死啰,今天真是来敚耍 庇衷谝巫由弦坏咭坏摺
赛梨是一本清帐,其实有谁不知道?那天安竹斯问了个问题接连几个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烦的叫了声“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摇摇头。他略怔了怔,又叫别人,听得出声音里有点生气。班上寂静片刻。大家对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确像他信上预言的,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该作何感想,以为她这样经不起惯——多难为情。
为什么这学期年不进去,主要是因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没有故事性,越接近报纸。报纸上的时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总不大相信,觉得另有内幕。
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
比比终于下来了,坐都来不及坐下,站著做了个炒蛋三明治,预备带在车上吃。
车轮谷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
餐桌对著一色鸭蛋青的海与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岛的驼峰剪影,三三两两的一行乌龟,有大有小。几架飞机飞得很低,太黑,太大,鸭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两声。
“又演习了。”一个高年级的侨生说。
九莉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还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过的汽车。只一瞥就不见了,心里已经充满了犯罪的感觉。安竹斯有辆旧汽车,但是不坐,总是骑自行车来,有时候看到她微笑一挥手。
又砰砰砰几声巨响,从海上飘来,相当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进来了,低著头笼著手,翻著一双大黑眼睛,在浓睫毛下望著众人,一张大脸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静的说,声音不高。
顿时譁然。
“刚才那是炸弹!”“我说没听见说今天演习嚜!”“嗳,嬷嬷嬷嬷,可说炸了什么地方?”“怎么空袭警报也没放?”
“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打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飞机。花匠站在铁阑干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铺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树。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干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挺,贴在边缘上包著铝制的薄板上。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著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在这儿最安全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打不通。有个高年级生在劝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了。
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高年级生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日本人敢来正好,香港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黄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黄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黄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最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欢辩论,九莉向来懒得跟她辩驳。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红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线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为悬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飞机弹片来爆破它。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衬绒里子的睡袋特别闷,抖出一丝印度人的气味来。“你在看什么书?”
“历史笔记。”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补牢。
她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怕不能持久——万一会很快的复课,还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长鸣,放马后炮解除空袭警报。
午后比比接了个电话,回到楼上来悄悄笑道:“一个男孩子找我看电影。电影院照样开门。”
“什么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反正值得去一趟。”
“嗳,看看城里什么样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过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从来不提名道姓,总是“一个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恼的告诉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妓女,你听见过没有这样的事?”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又一天,她说“马来亚男孩子最坏了,都会嫖。”
“印度男孩子最坏了,跟女朋友再好也还是回家去结婚。”她说。
又有一次她气烘烘走来道:“婀墜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听上去婀墜不爱她的李先生。
“你说有没有?”比比说。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身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大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性质,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著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白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跟谁去看电影的?是不是陈?”婀墜问,“是陈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国语说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更不理会,只埋头吃饭。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
“你晓得,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r魊的,票房点著蓝灯,”她低声向九莉说。“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有味些。”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借著门内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背靠在水门汀墙上,抱著胳膊默然无语。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矮小白净吊眼梢,娃娃生模样,家里又有钱,有橡胶园。
人来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嬷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还有剑妮呢?”
婀墜只报以微笑,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两颧红红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李先生也要去报名,婀墜不让他去,所以两人闹彆扭。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组两男一女。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谁翻了船飘流到荒岛上。
等日本兵来了,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九莉心里想。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不去不行,要开除学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国女校当过学生长,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到时候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说走就走,不过说话嗓子又小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听见说下午许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有口粮可领,便问剑妮:“去不去,一块去?”
剑妮略顿了顿,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块去。”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荡荡几百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