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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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著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嗯?”但终於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给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开饭了。”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白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日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学生,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白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水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麼。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毛,很生气似的,结果什麼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高兴。
“新房子”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嚩檀虻拇蠛海⒏:笠徽帕诚窀鲇凸膺罅恋暮炱磺憽
“他们可以‘带货’,赚的钱多。”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高。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韩妈转问九莉。“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雾濛濛的发出青光来。银角子拿得多远?拿得近,大些,拿得远,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高,该多小?九莉脑子里一片混乱。
“单角子,”碧桃说。“韩大妈你看有多大?”
韩妈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总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过双角子那麼大。”李妈说。
“你小。”
“还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们这都叫没办法,出来帮人家,余大妈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这麼大年纪还出来。”
余妈不作声。韩妈也没接口。碧桃和余妈都是卞家陪嫁来的,背后说过,余妈是跟儿子媳妇呕气,赌气出来的。儿子也还常写信来。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妈说。
北边有这种“土狗子”,看上去像个小土块,三四寸长,光溜溜的淡土黄色,式样像个简化的肥狗,没有颈子耳朵尾巴,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简直分不出来,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见了,因此总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给我扇子上烫个字。”李妈说。她们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认错了。用蚊香烫出一个虚点构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烧出个洞。
邓爷在门房里熄了灯,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邓爷不出来乘凉?里头多热!”韩妈说。
邓爷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来。
碧桃窃笑道:“邓爷真有规炬,出来还非要穿上小褂子。”
邓爷瘦瘦的,剃著光头。刚到盛家来的时候是个书僮,后来盛家替他娶过老婆,死了。
“我学邓爷送帖子。”打杂的也是他们同乡,有时候闹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轿子前面紧跑几步,然后一个箭步,打个千,同时一隻手高举著帖子。
邓爷一丝笑容也没有。
九莉想说“邓爷送帖子给我看”,没说,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两年他曾经带她上街去,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自掏腰包买冰糖山楂给她吃,买票逛大罗天游艺场。
有一次她听见女佣们嗤笑著说邓爷和“新房子”的两个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麼堂子?”
“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欢这地方。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跡子。黄籐茶壶套,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儘她涂抹,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从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来,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一阵轻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皮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高而瘦,三角脸,青白色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白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颳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九莉不喜欢这样,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对眼睛好的。当然她并没说过,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毛袜。一进园门,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阳!”余妈像鸚哥一样锐叫著,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跑得东倒西歪。不到一两年前,九林还有脚软病,容易跌跤,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余妈手里,像放狗一样,十分引人瞩目。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整个的人仆向前面,拼命往前挣,胸前红带子上的一张脸像要哭出来。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将来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水,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硃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於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胶质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麼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迴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麼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讚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