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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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排遣这闲下来的一天时光。
这是个最难挨的日子。
往常,进坑道——钻眼、放炮、扒碴、支撑、排险、灌注;出坑道——备料、卸车、早请示、晚汇报……昼夜忙得连轴转,解手都得瞅空当儿。个个如同沙石、灰浆被投进轰转的搅拌机里,一刻不停地滚、撞、碰、磨……反倒吃得香、睡得实。怕就怕闲下来。二十上下的年纪,青春的热血像暴涨的小河,成熟的细胞内,二十二对染色体排列得井然有序,健壮的躯体中,具有正常人应有的一切欲念、需求。然而,在这“和尚”成堆的深山老林里,想看见一件花衣裳都成了不可思议的奢望……
战士们经得起艰苦和流血的硬性挑战,却忍耐不住单调和寂寞的软性折磨。
孙大壮从铺底下掏出一个用柳条编好的鸟笼子,声言要到林子里去抓只画眉来。
“想玩鸟?像个革命战士吗!”王世忠一把扯过鸟笼子,踩了个稀巴烂。
好败兴。
“睡觉——”陈煜往铺板上一倒,对孙大壮说:“‘笨熊猫’,咱俩比试比试,看我能不能破你的纪录。”
比赛睡觉是工地上打发休息日的传统节目。上一个休息日,孙大壮曾以睡“对时”(十二小时)创过班纪录。
“俺不睡了。”孙大壮拾起踩烂的鸟笼子,摆弄着说:“大伙儿老拿俺当笑话。”
忽然,他兴致勃勃地捅了捅陈煜说:“哎,你不是会画画吗?画个鸟给咱瞧瞧!”
陈煜阖着眼皮没吭气。
“俺村有个油匠,画得可棒了,橱上、柜上那花啊,鸟啊,画得可鲜亮了,人家……”
“得了,得了,你怎么也吹起来了。”陈煜没好气地,“那是个匠!不是艺术。”
“嚯!景德镇的尿壶——瓷(词)儿好。”王世忠最见不得陈煜那股高傲气,“张口艺术,闭口艺术,给你个葫芦,未必能画出个瓢来。”
“不服气?”陈煜一挺身坐了起来,“今天我就照着葫芦画个瓢给你瞧瞧。”说罢掀开褥角,拽出笔盒、画册来。
下到工地以来,他还一次没动过画笔,心里憋着一口无处发泄的窝囊气——在师电影队里画幻灯,一次,为了配台阶级教育,他画了一套《地主牟二黑子发家史》,放映时,一到“牟二黑子”出场,下面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两场下来,便被通知停放了。他找队长问为啥,队长哭丧着脸说:“惹祸啦!咋好把‘牟二黑子’画成秦政委哪!”
他心里一激灵。画宣传品不同于创作,有很大的随意性,画多了,也就辨不出个张、王、李、赵来了。细一想,可不是呗!虽说自己在画“牟二黑子”时对其做了极大丑化,却又总觉得有些面熟,那鹰勾鼻子、八字眉,活脱脱就是个秦浩哇……
没出一个月,他便被放到了“锥子班”。打掉了牙往肚里咽,自认倒霉呗!
今天王世忠出来“将军”,正好拿他出出气。
噌噌噌,寥寥几笔,陈煜便撕下画页递给孙大壮。
孙大壮喽了一眼,便笑了个倒仰。其他几个战士凑过来一看,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俺瞧瞧——”王世忠耐不住了,也讪讪地凑了过来。拿起画页一看,嘴一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是一幅王世忠头部特写,画像准确地抓住了王世忠大眼珠子、大腮帮子、大嘴岔子的“三大”特点,虽夸张变形了,却越发显得逼真传神。
王世忠指点着那被画成大喇叭头子的嘴巴说:“奶奶的,你画的这是嘴吗?”
“艺术夸张嘛!”陈煜笑嘻嘻地点化王世忠,“这是象征着‘班政委’为咱‘锥子班’吹响革命的冲锋号。,’
“放狗屁!”王世忠骂着,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卸车喽!屋里有人吗?出来帮帮手。”运输连的兵油子又来抓“冤大头”了。
孙大壮脱下军装,颠颠地出去了。
“傻小子,又是你呀!”
孙大壮帮工的次数多,运输连的人都跟他混熟了。
车上装的是大理石和瓷砖。一块块大理石色彩斑斓,一筐筐瓷砖洁白如玉,耀眼生辉。不用问,这是为荣誉室备的料。孙大壮乐了。他估摸哪一块都比他家的两间房子值钱。为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出力气,对他是一种荣耀和享受。
孙大壮扒下衬衣往车下一站,结结实实的像根大树桩子。二百斤重的一筐瓷砖放在肩上,腰一挺,“噌噌噌”脚下一阵风进了备料棚。回头又是一溜儿小跑……
半车瓷砖转眼间卸完了,大壮竟是气色不改。
卸大理石了,一摞足有四五十斤重。
大壮靠近车后沿,把脊梁凑过去,车上的人把石板拥到他的背上。大壮“哎哟”了一声,石块碰疼了后背上那处贴着药布的擦伤。他索性转过身来,一个腋窝挟起一捆,顺势掂了掂,又是一溜儿碎步,轻轻巧巧的。车上两个搭帮手的战士看着直咂舌头……
卸完车,孙大壮扯过衬衣擦了擦汗。司机连声夸赞称谢:“大壮,多谢了!五好战士标兵,过得硬,回头送表扬信!”
两句好话,千辛万苦都得到了报偿。孙大壮满足地笑了。
“有劲攒着也不能当钱花。”这是婶婶教给他的信条。没上过一天学的他,在全班,在全连惟一的优势就是有力气。舍一身汗能换回声“好”来,那是太值当了。入伍以来,他公差勤务抢在头里,站岗一站就是一整宿。如果不是因为他“笨”,他本来是可以大出风头的——
那是他刚当兵不久,排里报告说:新兵孙大壮,每次轮到他的岗,他都一直站到天亮……指导员殷旭升一拍巴掌:“这是活雷锋啊!……”
事迹上报后,师里杨干事立刻草拟了一篇《访“活雷锋”孙大壮》的专访提纲,兴致勃勃地来到工地。
“大壮同志,听说你处处吃苦在前,经常替别人站岗,谈一谈,你这样做时是咋想的?”杨干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没咋想啊……”
杨干事一听,立时清楚了,面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二杆子”。采访这样的对象,要善于诱导:“怎么会不想呢?人的任何行为都是受一定的思想支配的嘛!比如说你们指导员。以前他拣西瓜皮喂猪,从小处讲,是因为他想到为连队节省饲料,养猪改善伙食;从大处说,是因为他想到多养猪可以支援世界革命……”
孙大壮直勾勾地瞪着眼,仍是冥顽不开。
“再比如说,当你站完自己分内的一班岗时,你不累吗?你不困吗?你不想钻回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吗?那么你替别人一直坚持站到天亮,这是什么思想驱使你这样做呢?是什么力量鼓舞你这样做呢?想想看……仔细想想……”
孙大壮被杨干事的耐心感动了,逼惨了。看来不说是藏不住了。他红着脸,吭吭哧哧地搓了半天手心,终于吐了真情:“俺……俺不认识钟点……咋好去叫人家呢……”
罢、罢、罢!杨干事心里好不晦气。如果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他真想指着孙大壮的鼻子骂声“笨蛋”!
其实,孙大壮不认识钟点不假,可他替别人站岗却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再笨的人也能想出法子来。
众人的眼睛是杆秤。全连推举五好战士标兵时,一提孙大壮的名,百多只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
星期天开两顿饭。孙大壮回到席棚,还没顾得上喝口水,晚饭号声响了。他赶紧抓起饭盆去伙房挨号打饭,回来又一勺一勺地分好。在班里,他是最忠实的公仆。
刚刚端起饭碗,忽见龙尾村的福堂老汉跌跌撞撞地来到席棚前。一双失神的眼睛向八方求助,呼天抢地地逢人便作揖。
“锥子班”的战士放下饭碗呼啦啦围了过去,福堂老汉一把抓住彭树奎的胳膊,口里不住地喊:“冤枉啊!郭营长冤枉啊……”
殷旭升闻声赶过来,恼火地喝道:“福堂!你闹哄什么!”
福堂老汉扑通一声跪到殷旭升脚下。
“罪过呀!是俺的罪过呀!‘万岁’喊不得,俺知罪了,可不关郭营长的事啊……”
“起来,起来!”殷旭升抓着福堂老汉的胳膊往起拽,福堂老汉磕头如捣蒜,死活不起来。
“福堂老爹……”陈煜分开人群走到近前,“你再喊,郭营长可要罪加一等了!”
这一招真灵,福堂老汉立时站了起来,不敢放声了。
殷旭升趁势给孙大壮使了个眼色,孙大壮赶忙把刚咬了一口的馒头放回碗里,扶着福堂老汉下山了。
彭树奎把自己碗里的菜拨到孙大壮的碗里,对陈煜说:“把这送到伙房去,给大壮留着……”说罢,攥着半个馒头进了席棚……
十
“火红的年代”,热闹事儿就是多。尤其那些历史上有过某种荣誉的“法定”先进单位,隔三差五就得来一番“庆祝”、“欢呼”什么的,简直应接不暇。好在年轻人天性好热闹,图新鲜,因此总能乐此不疲,而且每次都能使他们的精神昂奋一阵子。
星期一下午,“渡江第一连”连部门前的操场上,早早地就打扮起来了。“加快掘进速度,誓死拿下荣誉室会战大会”即将开始。
师政委秦浩带着宣传队的四个队员,把“林副统帅”用过的金杯和坐过的宝椅护送到连里。誓师大会同时也是移交两件宝物的隆重仪式。这也是秦浩精心安排的。他“突出政治”总能花样翻新,其着眼点当然还是骑虎难下的工程,尤其是荣誉室。
金杯安放在有机玻璃框里,底座是赤色大理石加工的,颇为精致。宝椅上到处系着紫绸蝴蝶结儿,乍一看有点像新娘坐的花轿。
金杯和宝椅是溢美之词,其实都是寻常之物。金杯是博山陶瓷厂出的普通玉白色瓷杯,到处可以见到。宝椅倒是把古色古香的枣木太师椅,上面雕刻着各种花纹,虽说战士们不常见,却也说不上多么宝贵。不过,这寻常的东西因为“副统帅”用过、坐过,就变得“国粹”般不寻常了。国粹总是具有神秘感和诱惑力的。况且又是当今最神圣的“国粹”!
“喂,你说这金杯和宝椅是哪里来的?”
“肯定是林副统帅赠送的呗!”
“是不是从人民大会堂运来的?”
“说不准,反正是林副统帅坐过,用过。”
“得了吧,人民大会堂里哪有这种椅子!”
“可能是副统帅家中的……”
战士们正议论着金杯和宝椅的仙乡是何处,大会鸣鞭响炮地开始了!
四名宣传队员精精神神地站了起来。两位男宣传队员把宝椅高高抬起;一个女宣传队员用双手把金杯托在当空;另一个女宣传队员则站在台侧,举着小拳头带头高呼口号这阵势,简直像在天安门前开会一样!
“同志们,金杯和宝椅的深远意义我就不用多说了。”秦浩用手指着金杯和宝椅,激昂地说,“今天,我只讲一句话:‘渡江第一连’的勇士们,光荣啊!……”
全连一片欢腾。掌声过后,宣传队员把金杯和宝椅放归原处,然后像卫士一般恭立一旁。
殷旭升代表全连表忠心。
当他在台上慷慨陈词时,台下的目光全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了——那位刚才托起金杯的女兵。
“俺听过她唱歌,嗓儿那个甜呀……”
“她叫刘琴琴,是宣传队的报幕员。”
“这还用你说,全师谁不知刘琴琴!”
“她长得有点儿像李铁梅……”
“土老杆子,你就知道李铁梅!”
“就是呀,李铁梅可绝比不上她!”
几个战士小声议论着。其余的战士们一声不吭,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刘琴琴,像是在欣赏一幅名画……战士们的注意力被引到另一世界中去了。这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