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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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未能再走进备料棚,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他,“咕咚”一头栽倒了……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二座坟。
《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杨干事察看了孙大壮牺牲的现场,灵感顿生……当他带着这题目向秦政委汇报时。秦浩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郑重地说:“只改一个字:把‘公’字改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讯很快见报了。它为“渡江第一连”增添了新的荣耀。可是一连的战士没有一个人能高兴、激昂得起来。相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愤怒。
据医生诊断:孙大壮死于高烧引起的肺炎。
战士们却在心里说:不,他是因劳累过度而死。
那一天,“锥子班”的战士们利用倒班的间隙,到医院向孙大壮做最后的诀别。过分的悲恸,使大家已没有眼泪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着,大壮和班里的同志们一样,快一年没洗过澡了,想在换衣服之前,给他擦洗一下遗体。孙大壮的衬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凝结,衬衣和肉体已紧紧粘在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彭树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这个班集体里的老大哥竟第一个失去控制,一头扑到大壮的遗体上,放声嚎啕起来!全班哭成一片……他们眼下已不是为大壮的死而哭,只是为他的衬衣揭不下来,'奇+书+网'为不能给他洗洗身上的污垢,为不能给他换一件干净的衣服而哭。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到部队,竟让他这样去了。我们当班长的,当兄弟的没尽到责任呀!……
止住哭声,大家给孙大壮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衬衣”。过了会儿,他们把大壮的遗体抬到一张活动床上。
洁白的床单上,草绿色的军服里裹着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生命,那双眼睛似睁似合,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医护人员走过来,推起活动床,就要把孙大壮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着渐渐离去的活动床,彭树奎的脑中又掠过大壮参军时那扒掉的两间房子,那送给公社武装部长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鲤鱼!……
此刻,最痛苦的还是陈煜。他太爱想问题。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累死?他为什么会被累死?陈煜想问问谁,他知道谁也不能问。
从医院回来,是他替大壮整理的遗物。他和他,可以说是“锥子班”里的“两极”,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见了大壮精心保存的那张熊猫图……大壮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看一看真熊猫,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复员后能到胜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连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没能得到。想到这,陈煜潸然泪下……
陈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壮的学毛著笔记本,下意识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迹里,寻找着战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发现了这年轻的生命是怎样被推送着走向极限的——
×月×日
今天俺包(抱)钻机云(晕)倒了。班长用(硬)把俺干(赶)回来了。指导员表扬俺,说要轻伤不下火线……
×月×日
今晚上俺写(卸)了一车大里(理)石,指导员说俺带病干活,是好样的……
×月×日
今天晚上,指导员带琴琴来看俺,把俺的事变(编)成快板表扬,俺的(得)好好干。牢记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孙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
是他写错了?
是他记错了?
还是发烧昏迷时的下意识捉弄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感受与理解是最准确的记忆。“下意识”,那应该是未经掩饰的“反应”啊!难道,这位总是拼命干活,总是自觉找苦吃的文盲战友,一直是颠倒着理解这两句话的吗?……
陈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了剧烈的心跳。仿佛从一个人昏迷状态的呓语中,听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为之汗颜的千古绝句;又仿佛冒犯天条偷看了天书……他悄悄把大壮这最后一篇心得体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装进了衣兜里。他要永远保留着。有什么用处吗?没有。但这只是属于他和孙大壮——一个活着另一个死去了——两个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让殷指导员和杨干事这些人看到。
良久,他还在苦苦地思索着,询问着:
秦政委呀,
指导员啊,
龙山工地的日日夜夜呀,
——你是怎么使我们的孙大壮,把这两个字弄颠倒的呀……
二十二
滂沱大雨下了一昼夜。
整个龙山的沟沟壑壑,都变成了咆哮的急流。
暴雨,在郭金泰的心中敲了一夜的警钟。
凡事都有征兆,对石质极差的龙山工程来说,暴雨就是大塌方的信号。
郭金泰的心,又被种种不祥攫紧了。奈何他连同战士们共患难的权力也被剥夺了,只能从噩耗凶信中承受悲的袭扰,痛的刺激……
孙大壮的死,使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在雀山工程中遇难的那两位战士,至今他还能忆起死者的模样儿。其中那位年仅十八岁的新兵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红扑扑的圆脸儿,一对小虎牙,喜欢唱歌。他是蹬着斗车,哼着歌儿,撞倒支撑木身亡的:他平时最爱唱的那首歌,在郭金泰的耳畔回响了多少年呀!——
妈妈放宽心。
妈妈别担忧.
光荣服兵役。
不过三五秋。
门前种棵小桃树。
转眼过墙头。
桃树结了桃.
回来把桃收……
龙山工地,两千余名战士,上有父母,下有兄妹。父母把自己的孩子交付给部队的时候,是出于责任,也是出于信任。即使做了牺牲的准备,也是让亲人死得其所。领导者手中的权柄啊,既能给人们谋福,也会给人们酿祸;权力可以成为领导者建功立业的宝剑,也可以成为给人们挖掘坟墓的铁锨!掌握他人命运的人啊,哪怕有一点邪念,一丝疏忽,一分渎职,都将会铸成千古难饶之罪!
雨,淅淅沥沥,渐渐变小了。
突然,木板房的门被撞开。彭树奎满身泥水闯了进来。
未待郭金泰打招呼,彭树奎哭喊了声:“营长——”扑到郭金泰跟前,“我……我对不起你呀……”
说罢,他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树奎,别这样,你不过替我公开说了句实话……”郭金泰扯过毛巾,慈爱地擦去彭树奎脸上的雨水、泪水,叹息了一声,“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呀!‘大比武’虽是锻炼了部队,但我当时脑子里也有不少形式主义作怪。如果不是一味保‘尖子’,争荣誉,你当时就提干了。是我把你误了,使你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树奎呀,想起来,我……”
“营长,别说了。”彭树奎霍地站起来,“我想好了,功名利禄是个填不满的壕沟。这么大个世界,总有咱走得下去的路。营长,你可得多保重哪!……”
郭金泰紧紧攥着彭树奎的手,苦笑着说:“我也是把老骨头啦,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随秦浩折腾去吧!树奎呀,要紧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回去跟连里的班长们通通气,你们这些当班长的,为战士们的安危多操些心,多尽点责吧!”
郭金泰的眼里滚出几滴泪,那双握着彭树奎的手重重地摇了几摇。有在妈妈的羽翼下,才能获得踏实的安全感。参军两年多来,一直未能回去看看妈妈。来到这龙山工地后,自己连着给妈妈写去八封信了,可妈妈为啥一封信也没回呀?妈妈眼下在哪里啊?是病了,还是……
琴琴不敢再想了,滴滴泪水浸湿了枕巾。
清晨。雨停了。
二十三
从医院告别大壮的遗体回来,琴琴做了一夜噩梦。梦见“锥子班”列队在陡峭的悬崖上,指导员让她打着竹板做鼓动:“向前看,大步走,粉身碎骨不回头……”
王世忠跳下去了……
孙大壮跳下去了……
“锥子班”的战士一个接一个都跳下去了……
最后,指导员一下把她也推下去了……
她觉得整个身子飘悠着向万丈深渊跌落、下沉,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她竭力挣扎着,猛一下从梦中醒来。
席棚外,风吼着,雨啸着,电闪着,雷响着。
身边的菊菊安然地睡着。
她有些害怕,想叫醒菊菊却又不忍心。她瑟缩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在这风雨飘摇的暗夜里,在恐怖的预感与现实的痛苦中,她是多么想念妈妈呀。在这个世界上,她觉得只
起床后,同住在席棚里的那位女兵到她所在的班里去了,菊菊到炊事班干活去了。
担任值日的琴琴,整理好内务,打扫完棚内的卫生,正要回“锥子班”,陈煜走了进来。
“琴琴,你妈妈来信了,和给我的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她让我把信转给你……”陈煜忧戚地说着,把信递给了琴琴。
琴琴接信展笺,急切地读着。
琴儿:
你的八封来信,妈妈于昨天全收到了。信是艺校的一位阿姨交给我的。
两个多月来,妈妈出差在外,地址不定,加上妈妈只晓得你离开了师宣传队,一时也不知你在哪里,故未能给你写信。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日夜都在盼妈妈的信。妈妈对不起你呀,我的琴儿!但我相信琴儿是不会责怪妈妈的,我深知自己的女儿是那样的爱妈妈!
琴儿,妈妈得悉你现在和陈煜在一个班里,既高兴,又放心。妈妈眼下一切都好,望你不要惦挂。
琴儿,你在来信中问我为啥不让你吃鱼。时至今日,即使你不来信问,我也要把这其中的缘由告诉你了。我不谙世事的孩子呀,妈妈早应该让你懂得更多的事情了。
琴儿,在你十三岁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咱母女。记得你参军离家的那天,要带一张爸爸、妈妈和你小时一起照的照片,我却没让你带。我是怕你因爸爸的事,影响进步。琴儿,你可知妈妈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矛盾呀!理智告诉我,要让你终生忘记爸爸;感情告诉我,要让你永远记得爸爸……
还记得吧,我的琴儿!在你四岁的时候,你那讲授古典文学的爸爸,就教你吟咏:“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
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在你六岁的时候,就教你背诵:“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燃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摄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些古老动人的篇章,对一个还未入学的小姑娘来说,当然难解其意。但爸爸每每见你背诵如流,就喜不自禁……
还记得吧,我的琴儿!爸爸是那样的喜欢你。在他没有劳改离家之前,每天早晨都是他起来给你梳头,给你扎小辫儿,还经常变换花样,用五彩绸布给你在辫儿上打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喜滋滋地送你上学校。这些事儿,本当是妈妈做的呀,可爸爸偏要由他来做……
记得。这一切,我的琴儿一定会记得的。
不管他人怎样说,妈妈要告诉自己的孩子:你爸爸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真理的人。他既是妈妈的好丈夫,也是女儿的好爸爸!
琴儿,你爸爸是因一九五八年发表过一篇学术论文(妈曾对陈煜讲过这件事),于一九五九年被补打为漏网
右派的。当年十一月间,他便被下放到沂蒙山区一个社办采石场劳动改造。
他是一九六0年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