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殊-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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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云带发修行,长到半甲子,梅员外与水月观老住持没有度成劫,先后圆寂,新住持毕竟沉不住气。听到凶讯,心下就打鼓:梅员外在时,就算不喜欢这个女儿,年年布施是不缺的,老住持这笔生意总算不亏。如今梅员外死了,膝下只有个没出阁的梅大小姐,偌大一份家业,还不知何人继承,也不知回头还有人负担静云在观里吃住费用不?
思量难定,新住持叫静云过来说话。
那时静云正倚在栏上,看两个师姐。两个师姐没理静云,只挤在山门边,热切的望着观前山路。
天色不好,云压得阴密,不移时大约会下雨。一下雨,山路不好走,行路人少不得进观来躲躲雨、吃个茶、上个香什么的。
但静云也知道,两个师姐盼的不是吃茶上香那点进项,而是路上走来的人。
只盼在这将雨未雨、待寒未寒时节,山道上走来个齐齐整整、温温存存、有心有意、多钱多才的年少哥哥。
定慧奉了住持的命、踏过竹木钉的回廊走来时,见栏外豆槐树上开倦的黄花,萧萧疏疏落了静云半肩。静云一头青丝老老实实罩在尼帽里。帽与衣领间,露出一截颈项,白得晃目。
静云听见足音,回头问候定慧:“师姐?”定慧点点头,望见山门口那两个不规矩的家伙,沉了脸色,扬声道:“回来!那般探头探脑则甚?叫人看见,当你们是做什么营生?”
那两个年少姑子回过头来,却都盯着定慧的领口。
缁衣领口,露出一抹红,像是蚊子咬的。但若真是蚊子,怎会咬这么一大口,且只见红、不见肿起包来。
定慧把衣领往上提一提,毕竟心虚,便没有刚才那么声色俱厉,只顿足道:“你们!你们好歹拿把竹帚扫叶子呢!呆站着是什么意思?”
两个姑子这才心悦诚服:“还是师姐的主意是!”便寻竹帚来作幌子。定慧回头对静云低道:“住持有请。”
静云应声谢过,视线掠过定慧领边掩不住的淤痕,顿时羞红了脸。雨沙沙啦啦下了起来。静云无雨具,定慧正穿了沙棠木雨屐、拿了油纸伞,便借于静云。静云去新住持芸房路上,经过定慧房门,里头有人听错了足音,叫了一声:“定……”顿住。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酣睡初醒,隔着一扇门,察觉了自己的错误,紧张得像一只兽,抵紧门板。静云心跳如捣,擦门而过。
新住持在烹茶,水刚沸,静云进门,问了安,熟稔的接过茶具,拈木匙、摄叶、浸茶、刮沫、巡河,高冲低斟,一气呵成,碧叶舒展,茶香幽幽氤氲开。
静云入水月观这些年,好好的书没背熟几部,但这手冲泡茶的功夫,已然高卓。
新住持接过静云敬的茶,呷了一口,作出一脸戚容:“令尊辞世,贫尼心里也很难过,已发愿为他多念经咒。”——而且不用付钱哦。这半句慷慨功德,总算忍住了没说。
“多承住持厚义。”静云行礼。
“你呢,”新住持作难道,“也快到及笄年纪了,原该回家去作千金小姐,你家又未说接回去。难道正式剃度?你心里是怎么个意思?”
“我也茫然得很,”静云道,“好在随着住持、师姐们回家去作法事,留不留,到时候也总有说法了。”
能去作梅家这场法事自然好,报酬那是不会少的……“可是,哎,你们家没请本观啊?”新住持握着佛珠的手攥在心窝。
“大概很快就会来请了?”静云答道。
“这个……”新住持正踌躇,定慧来报:梅家有人来定法事。
来跑这趟差使的家丁,是个年轻人,有着阳光热烈抚摸过的浓郁肤色、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走进水月观,他眼神就**辣的四处乱瞟。都说新住持来了之后,管束无方,观风每况愈下,观里的姑子公然留宿男子,好生的多情!他年纪轻轻、血气方刚,走到此间、想到此处,怎的不脸红心跳?
颠三倒四的进了香、结结巴巴的定了法事,年轻家丁又求二小姐一见。新住持自无不肯,便请静云出来。静云念着男女之防,不敢进门,只侧身在经幡下立了。
年轻家丁正与个头皮碧青的大胆小姑子眉来眼去、又贪看定慧颈边那要命的一点破绽,简直都分不开眼去看正主儿。幡下那抹静影映在眼角,他却心底“呵”一声,不由得不转过脸去。
一样是灰布尼袍,穿在静云身上,不知如何能这样飘逸。她肩上还沾着一瓣黄花,没有掸净,益显得削瘦损、一身秋意,伶娉可怜。
年轻家丁呆了呆,俯倒在地,带了哭音,报老爷丧,劝小姐节哀。
静云捻着衣角,等着家丁说下去。
年轻家丁领的差事却只到这里,尴尬的呆了一会儿,忽道:“小人名叫兆忠。”
静云不觉于经幡流苏间瞥过去一眼。
兆忠也知逾矩,忙忙叩头告退了,出来望见牌匾上“水月观”三个字,原是取自“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这句经文,他哪里晓得?睁眼闭眼,只记得流苏间若秋潭映月、水波粼粼的一瞥。
若能迎她回府就好了……但二小姐一回府,梅家偌大产业,顿时要分走一块。丧事不报给她是不合适、不许她回府也不合适,所以特意叫她借着作法事回府致祭,这是……安了心,想叫她一辈子作姑子罢?
兆忠心底,替二小姐涌过一股悲懑。(。)
第五章 碣石伴幽兰()
这一天晚些时候,静云便随众去做道场。她们走出庵门时,无想观的道人也正结众拾阶而下,听闻水月观诸姑子也是往梅宅去的,客气的让了让,请姑子们先走。
诸姑子合掌低头走过无想观的队伍,两下间,也少不得有些偷眼打量。却听山道上清朗朗一声:“师父且慢!”
所有尼姑都不由得抬眼去看他,那样齐整的少年书生,戴两仪巾、着青襦袍,眼角弯弯、嘴角弯弯,脸上总似含着个笑,眼眸那样黑,像墨色染就。雨丝细了,他没带雨具,衣裳打湿,真真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如画中人般。
是寄宿在无想观的、要去赴这科年轻人比试大会的修灵人余佩玉,出了名的才子。京都也有位成就不凡的唐公子,闻说余佩玉这科赴试,给吓得闭门不出,苦读备考。
静云骤然心跳失衡。
她和他,是见过面的,就在前两天,她在山中汲水,见泉眼边落的合欢、青桐叶子,洁净幽致,比起落花来别有一番可爱,不由捧来在地上砌字,她新学的禅诗,“行看流水坐看云”这句,砌到“云”字,风乍起,一地落叶都卷去。静云可惜的“呀”一声,看落叶去处,一片娇黄浅褐,却落向天青色袍子上。
是余佩玉,行来这泉边,见个小小少女,一身缁衣,尼帽下却露出碧青鬓角,竟是带发修行,指尖是粉红的少女本色,比之坊间一切女子蔻丹,另有娇人之处,便避在青桐树后,看她写些什么。她砌一字,他读一句,风忽起,将她纤手刚安顿过的落叶,片片吹起。扑了他眼睛,他再回头看时,她已经不在了。
静云逃走了。
余佩玉低头,见地上落了一样物色。棉纱织的细带子,是袜带。
那时节,不管在家修灵、出家修灵的,还是贱如乞丐、贵如高官,脚上都要穿袜子。做工或许不同,穿法却都一样,兜到脚上之后,足踝那里,是要扎住的,否则就会滑落下来,一直滑到脚底板下面。灵力高的,直接用灵力束住。普通人就用带子扎住。
静云也是普通人。她用的是袜带。
余佩玉见地上这条带子,雪白洁净,上绣素色梅花。认得是袜带,猜静云没了这东西,行步艰难,准要回来寻。女儿家回来寻这裙底下私用的东西,他若在旁边,须要尴尬,待要走开呢,又怕风将袜带吹走,她没处儿寻,岂不更为难。便拣起袜带,向枝头系得牢牢的,免得被风吹动,怕她看不见。就系得高些,才系了一个结,又想:“我个子比她高,我够得着的地方,她够不着。”就又解开,打在了低枝子上。正待走开,却想:“她来取走也便算了,万一她还没来,什么闲人来拿了去,岂不又是一番芜杂?”便在旁等着,看静云来了,避开,背对着她,远远在树后道:“我看着,没有人来。你放心!”
静云又羞又恼,暗忖:你不是人?匆匆在尼袍下束回了袜口,看余佩玉的背影,始终没转过来,倒也佩服,忍不住逸出一声笑,忙含羞走了。
余佩玉听了那一声笑,方知这女孩子收拾好了,心里也放心。忽“哎呀”顿足,懊恼竟没找机会看看她的容貌。
如今两人又碰面,静云吓得压低伞,遮住自己的脸,只怕他是来找她的。虽然她也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但……如果呢?
如果呢?!
心跳,重一步、轻一步,盼一声、怕一声。
余佩玉走过一个又一个尼姑,也走过静云身边,脚步略停了停。他闻见什么香味?
这些日子,不知为什么,他对香味特别敏感,大约是天想寺里的檀香,触动了他的宿慧?
他走到天想寺住持面前,举手稽礼:“大师!对不住,赶来叫住你。小生有事想求你。”
他明亮眼睛里、这样明亮的笑意,大概不管提什么请求,都很难有人拒绝的吧。
天想寺住持道:“施主请讲。”
“我见到一只小鸟儿。”余佩玉像孩子似的,且说且比划,有种动人的稚气,“这么一点点小,全身是青色的,羽毛纤薄得像透明的冰。大师你禅房窗格下头关了、上头没关,它要躲雨,跳进去了,结果找不着路出来,只管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我怕它撞伤,又爬不进去那个窗格,求大师把房门锁匙给我,我去救它出来。”
大考在即,他竟肯为只小鸟儿费这般心思!都说余才子风流洒脱,这却太洒脱了些。
静云双眉一蹙,只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眼波一抬,与余佩玉对个正着。
余佩玉已想起,静云身上的香味,清淡冲永,应该是茶香。那日小女尼以落叶砌诗,风吹来,也有这样的茶香味。他投过目光,正遇静云抬头,四目相对,他目光更亮了一亮、而笑容柔了一柔。
静云面红耳赤,将自己深深的埋在伞里。
她随众造访阔别十多年的梅宅。
门墙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但依旧厚重。院子里多了许多梅氏宗亲,别说静云没见过,许多梅宅里的老仆人都没见过他们。他们像兀鹰,为了凶讯而来,指望分一杯羹。
出家道人们在正堂里做祈福灵事,姑子们在后边小院里。静云见到了她唯一的手足、姊姊华云。
华云比静云大了整整五岁,眉目与静云生得相似,都是柳叶眉、秋水眼,面庞比静云丰润,是春月般团团圆圆一张脸,这样的面相是很难让人觉得愁苦的,纵然眼圈哭成了桃红颜色,衬起白麻孝衣,倒更见俏媚。
水月观新住持带着与出家人不相衬的热切,紧盯着梅华云,只盼她立即上来姊妹相认,说说怎么发付静云。华云却始终没过来。静云看几个族中老人,紧紧不离华云左右,倒像胁持了她一般,不由暗暗为华云担心。
梅员外对二女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