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第3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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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人等愈发无言以对。
“且不要论他人了。”眼见着河内本地属吏们气势被打击到了极点,吕范忽然上前一步正色言道。“郡中已经计算完毕,河内需要向洛中缴纳五千余万钱修宫钱……所以为今之计,乃是咱们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此事?诸位,这件事情始终是要有个结论与说法的!”
听到长史如此正式询问,堂中众人,无论是元从之人还是河内本地人士,全都愈发面色复杂起来,而且以难堪居多。
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就河内人来说,对加赋这种事情当然是极度抵触的……因为且不说这种每亩十钱的加赋对河内百姓,甚至于对一些以清白持家的世族子弟而言,都无异于一种的巨大经济压力。只说士林清誉以及乡人评价,他们也是万万没法公然说出让公孙珣按旨意来办这种话的。
但是反过来说,难道要鼓励卫将军公然抗旨不成?
他们自小学习的东西和准则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做这么说的。
而元从那边,就更复杂了……有人讲良心,有人讲权谋,有人论得失,但无论如何都要为公孙珣做个细致而合理的谋划。可是,公孙珣这里也为难啊!你说是要抗旨不尊呢,还是助纣为虐呢?
司马朗沉默片刻,也是黯然摇头,然后却又一抬脚便捧着陶罐步入了堂内。
未等对方开口,公孙珣便当即展颜失笑,并赶紧起身招手:“来来来,放这边案上!”
司马朗依言而行,小心翼翼的在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中上前放好陶罐,还顺便提醒了一句:“郡君,这里面还是有蝌蚪……请您务必小心,不要学上次让小蛤蟆爬到公文上去。”
公孙珣一边俯身收拾几案一边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而一番折腾以后,司马朗退到大堂角落里,堂中也终于有人挺身而出第一个表态,果然是常林常伯槐:“君侯,属下有一言。”
“伯槐请讲。”公孙珣一边低头摆弄花朵,一边干脆应声道。
常林没有在意公孙珣的无礼,而是依旧站的板板整整,言语清晰无误:“数日前诏书刚刚送达时,吕长史曾有言,说君侯若是奉诏收钱便是失信于河内,依我看,这话说的极对!”
吕范忍不住看了常伯槐一眼。
而常林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昂然直言:“君侯虽然没有像左车骑将军那般事先为治下百姓请命免去算赋,但自履任以来,君侯所行政策全都是以平复二字为主,与民休养生息之意不言自明。再说了,名义上是五千万钱,可实际上征收起来,吏员上下辛苦,百姓左支右绌,真正损耗的何止是五千万钱?所以说,哪怕是之前没有明言约法三章,可此番突然加征田赋,也足以让河内百姓对君侯由感恩转为心生怨望。”
“说的好!”公孙珣终于抬起头来。“还有呢?”
“还有……”常林微微一滞,但还是勉力言道。“为君侯个人计,无论如何,万万不能以私产充赋税,那是下下之策,会引起猜忌的。”
“那我该如何呢?”公孙珣坐回到上首座位上,面色如常,好奇反问。“也不能去昧着良心去盘剥百姓,更不能拿私产去邀买人心……伯槐,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撕了这公文吧?”
“为今之策,只有两条路。”常林声音愈发显得艰涩。“一个是聚集郡中豪强大户,让他们来出这笔钱……”
“这就不是失信于人了吗?”公孙珣淡淡反问道。“之前为了安置流民,行官屯之事,我已经第一时间要他们出力了,腾出土地、放还流民,郡中借出的农具种子也是他们实际奉纳出来的,这些事情他们并无半点推脱之意。而后来春社时,我专门邀请他们一起去围观辩经,难道不是心照不宣,作出安抚与约定了吗?”
常林抿了抿嘴唇:“君侯所言甚是,是我不周……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君侯可以学左车骑将军那般,离开河内,去做个非亲民官……入朝做公卿,出凉州平乱,大致如此。”常林无奈答道,但言道此处,他仍然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可要如此的话,换成一个别的官来,河内还是要加征的……”
公孙珣哑然失笑,常林惭愧后退。
然而,常林后退后,半晌却无人再上前出言……毕竟,无论如何,常伯槐还是将事情分析的极为到位的,现在的局面是,天子乱命在那里,从了便是助纣为虐,不从,那就是悖逆天子,是要承担巨大政治风险的。
这件事情,注定没有一个好结果。
“还有没有谁要说话?”公孙珣坐在大堂上首,似笑非笑的看着满堂俊才,却也是心知肚明了。“我晓得了,这种事情注定无两全之法,或者有损名声,或者承受天子怒气。伯槐已经说得很到位了……实在不行要收钱,便找豪强大户去收;实在不行想要抗旨,那便趁早换个官做……这已经是最好的两个法子了,对不对啊?”
满堂鸦雀无声。
“尔等何必如此作态呢?”公孙珣忽然收敛笑容微微叹气。“这本就是二选一的事情,真正需要做决断的还是我一人而已……做幕僚做到这种份上,你们已经尽力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吧,我自会为之。”
自吕范以下,众人纷纷告辞。
然后,一日内,众人又纷纷私下请见,或是劝公孙珣征豪强家产,或是劝他及早抽身。这就是纯粹的表态了。因为,征发豪强家产,有益于河内而无益于公孙珣;而及早抽身,有益于公孙珣而无益于河内……
当然了,别看公孙珣在那里跟常林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要通过这种剖析将自己的为难展示出来而已,从而制造舆论,进一步彰显出自己的牺牲精神,并削弱负面影响……
没错,从朝廷公文到达以后的这几日间,他本人早就跟几个心腹做出了决断,那便是找本地豪强下手,所谓打土豪、吃大户而已。
没办法,只能如此!
然而,就在公孙珣拖了两日,准备半推半就拿本地大户开刀的时候……一页新的公文轻飘飘的从洛阳飞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内,摆在了公孙珣那放着一罐子枯枝败叶的几案之上。
“我意已决,不收钱了!”公孙珣看完了新的公文,立即冷笑而言。“也不请旨调度了……”
众人不明所以,却见公孙珣豁然起身,勃然作色:“我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他!我倒想看看,北宫是要为此事杀我还是要把我槛车入洛?”
言至于此,公孙珣豁然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几案,便拂袖而去。
陶罐稀碎,污水飞溅,一片狼藉。
众人不明所以,倒是王修不顾地面脏污,俯身将一只还带着尾巴的小青蛙捏去,然后从水渍中取出了那份被打湿的公文。
而王叔治只看了一眼,便不禁一声长叹,然后对着面前依旧茫然的众人解释道:“中枢下令,让各州郡发材木文石,部送京师……不知道多少商贾富户也要家破人亡了。”
众人面色惨白,而吕范一言不发,便径直入内去追公孙珣而去了。
而就在同一日,大河之南,洛阳城,晚间,抱病在床的前太尉刘宽忽然让人将儿子刘松还有两名最近一直在身前伺候的学生,也就是公孙越、公孙范喊到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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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物多师古(下)()
“凉州局势如何?”刘宽斜躺在榻上,倒是显得神色清明了许多。
刘松和公孙兄弟各自互相看了一眼,却一时无言。
“事到如今,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宽微微笑道。“如今的局面还能再败坏到什么地步?”
“半月前,朝廷锁拿了左昌,杨公、袁公,还有尚书令刘伯安联名推荐,以扶风名士宋枭代替为凉州刺史,总揽平叛事宜。”公孙越老老实实言道。“但宋枭刚刚到任,朝廷便已经再度遣人锁拿去了……”
“吃了败仗?”刘宽缓声问道。
“不是。”当儿子的刘松此时忍不住愤然插嘴道。“这宋枭之前看起来颇有学问和本事,却不料能作出那种糊涂事来。大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到任后干了什么,他居然一到任便上书朝廷,让朝廷征调辽东版印之法,速速印制《孝经》万册,分发给凉州各地,说是如此便能消解凉州士民戾气,并让叛军幡然悔悟,大乱也不战自平……”
刘松言语中愤然难平,而刘宽倒是微微一笑,显得不以为意。
“其实。”公孙范忍不住插嘴道。“中台那边有传言,说是宋枭并非糊涂至此,乃是到了凉州后见到局势崩坏,无可救药,这才想了这个法子以求脱身。”
刘松一时愕然。
“反正他也没打败仗,只是无能与糊涂而已,最多有暗讽张让、赵忠阿父阿母之意。”公孙越也沉声答道。“故此,槛车入洛后花点钱,还是可以从容脱身的,反倒是留在凉州,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刘松彻底语塞。
“我晓得了。”榻上的刘宽叹了口气。“就是好奇而已,今日并非是论及凉州……叫你们另有他事而已。”
三人齐齐在榻前紧张了起来。
“看你们的样子也猜到了。”刘宽失笑道。“我要死了,我死后……”
“大人!”
“恩师!”
“老师……”
三人几乎是齐齐跪下。
“都起来。”刘宽不以为意道。“冬日便该死的,但谁让你们做门生的和当儿子的照料的如此之好呢?又是整日洗手,又是非沸水不喝,又是每日饮酒限量,又是地龙,又是通风……想不活下来也难。但是,如今天下之事到了这个地步,就请许我学宋枭那般自私一回吧!再不死,我怕就当不成这个汉室老臣了。”
三人旋即黯然。
“此生与人为善,并无仇家。”刘宽微微叹气,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缓缓言道。“而身为宗室重臣,授业帝师,屡任太尉,却坐视天下沦落到如此局面,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与勉励之语可以托付给你们……我之前在老家弘农的大河对面,也就是河东境内王屋山下,上党、河内交界那片地方,买了一块地……我儿应该知道。”
“是!”刘松低头啜泣道。
“天下汹汹,河南必然遭乱,到时候将你母亲的棺木也起出来,连我一起在彼处薄葬。”刘宽感慨道。“弘农老家田产、家业,趁着还能有些用处,全部拿出去换成粮食赠与乡人。”
“喏!”
“若以寻常论,其实也就是这些了。”刘宽仰头叹道。“唯独一事,既然文琪在河内,便将我的丧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置吧,你们不要理会了……但我死之前,不要惊动他。”
公孙范低头不语,公孙越沉默以对,倒是刘松有些难以接受:“我……”
“我本不想留什么身后言。”刘宽看着自己长子缓缓说道。“但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得不多说一句了。”
刘松赶紧下跪。
“我儿,”刘宽依旧缓缓言道。“那杨氏养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可我却一直希望你能愚鲁无知,非是无能为,乃是心存私情,不愿你为聪明误……我如此安排与叮嘱,你若还是熬不过风浪,那只说天意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