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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部分

林语堂三部曲-第75部分

小说: 林语堂三部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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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姐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孩子,好跟曼娘密谈。因为这个话题太微妙,她得摸索着找个恰当的地方开始。

    她说:“你的头发还没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时,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装作不知道,问说:“去看谁?”

    桂姐鬼笑一下说:“看他!你到北京来若不是看你的平哥,还看谁?”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人向曼娘直接说她来是为看她的未婚夫。曼娘双眉紧皱,很难为情。她说:“我怎么能看他呢?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由山东把你请来就是让你看平哥。不然干什么打电报?两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见面儿,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若不见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说这话是要免得害羞。桂姐说:“你父亲去世之后,有个人愿意穿孝,还把他的名字在你家的祖宗牌位上刻成孝婿。现在那个人病了,你连去看一下都不肯?”

    曼娘说:“我并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人家会笑呀。订婚是由父母依照规矩办的。若是我现在把贞洁淑静摆在一边儿,他躺在床上,我去看他,人会说闲话。我不羞死了吗?”

    “这倒用不着担心。这也不是幽期密约。当然没有别的男人在场。只有他母亲,你母亲,另外还有我,没有人会笑你。起来我给你梳辫子。”

    曼娘说不敢劳驾,可是桂姐坚持要替她梳。于是拉着她到梳妆台,让她坐在前面。桂姐打开上面那个黑漆小橱子,打开盖子,里头有个镜子,把镜子立好。她站在曼娘身后,觉得这样两人才容易谈论她心里那件事,同时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曼娘脸上的表情。她打开了曼娘的头发,头发就披散在肩膀儿上,正好清清楚楚衬托出曼娘那小白脸蛋儿和秀气的朱唇。曼娘的眼睛微微发红。

    桂姐说:“你不用瞒着我。你哭过。”

    曼娘有点儿烦恼,转过去抢那梳子。她说:“奶奶,你若想跟我开玩笑,我就不让你给我梳头了。给我吧。”

    桂姐按着她坐好,又向镜子说:“若不赶快,永远梳不完了。经亚和荪亚已经放学,也等着见你呢。”

    曼娘这才服帖地听话,梳好了辫子。桂姐看了看镜子里曼娘的脸,她说:“看哪!我不怪平亚。脸生得这么漂亮,我若是男人,也会相思成病的。在病中一看见这么美的脸,我的病也会好的。”

    桂姐看见曼娘的眼睛在镜子里抬起来看着她。

    “你把我看作什么?我又不是一味草药可以治病。”

    桂姐说:“还不止呢。你简直是个活神仙。”这时用两个手指头压平曼娘的头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我真不知道平亚打听你打听过多少次。几天以前,我一个人在他屋子里,那时他发高烧,他叫你的名字,还说:‘妹妹,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平亚染疾良医束手曼娘探病曾府栖身(4)

    曼娘羞得满脸通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又颤动几下。在她心里,只想此时此刻能立刻跑去看他才好。

    桂姐又把话加紧:“说实话,我告诉你,全曾家的人都把你看作一个活神仙去救平亚的命呢!只有你,他一看见,心里就会舒服,病也就会减轻,也不用那么受罪了。”

    曼娘低下头,用双手捂起了脸。

    桂姐坐在后面,两手扶着曼娘的肩膀儿,她说:“我知道你也为难。不过你与平亚也不是不认识,表兄妹,一块儿长大的,这也是长辈的意思,并且平亚病得很重,这也不是拘泥老规矩的时候了。”

    曼娘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我们俩也还没成亲,我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愿意伺候他,调养他,又怎么办呢?”

    桂姐觉得曼娘说不但想去看平亚,并且愿意伺候调养他,这就大有深意。

    桂姐说:“我想现在你还不必早晚去照顾他。他也只是要见你,跟你说话罢了。你若这样能帮助把平亚的病治好,曾家会万分感激的。现在,当然不方便,太太昨天晚上跟我说,你若是跟平亚成了亲,你就可以一直看着他,别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话。可是现在,你若在他屋里,我们也得在,这就成了个徒具形式的探病了。”曼娘一直仔细地听着,桂姐又接着往下说,“曼娘,你知道,我们最初给你打电报让你来,太太是想叫你跟平亚立刻就成亲,这样好冲冲喜,这也就是为什么也请你母亲陪同你一起来的缘故。可是现在平亚的病比以前又重了好多,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太太就不敢跟你提这件事了。万一有什么不幸——你又这么年轻。”

    曼娘毫不犹豫,立刻说:“万一有什么不幸,你想我还会再嫁别人吗?他们家对我这么好。我若不感恩图报,我就不是个人了。”她脸上十分严肃,接着往下说,“奶奶我告诉您我心里的话。活着,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

    这句话,说得简明有力,出乎真诚,说时态度严肃冷静,并不是感情的冲动,就好像她心里对这种态度从来就没有半点儿疑问。

    桂姐说:“当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愿意。我们都盼望冲喜之后,平亚心里高兴,病就会快快好起来。但是做父母的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你自己若不愿意,他们绝不肯那么做。现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怎么决定,实在为难。”

    曼娘哽咽而言:“不论怎么办,只要能治好他的病就行!”

    曼娘想了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不幸,我就削发为尼。”桂姐说:“别乱说!事情也不会那么糟。公婆也不会答应,而且你还有母亲呢。照我看来,你现在已经算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和平亚的命是分不开的。谁又敢说明年老爷太太不会得个孙子,我们也会有红蛋吃呢?”

    曼娘叹息了一声说:“你怎么又跟我开玩笑?”说着站起来转过身子去。

    香薇这时站在门外,回禀说二少爷、三少爷要见曼娘。桂姐向曼娘小声说她要擦干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不要叫他们看见你眼睛红红的。荪亚现在还是淘气不改。你知道,他还是孩子气。”

    曼娘到镜子前头擦干脸,桂姐告诉香薇把两个男孩子带到中间客厅。这又提醒桂姐,木兰不住地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到,桂姐答应她一定那天傍晚告诉她。曼娘一边在脸上擦粉,一边觉得这一天的事简直全像是梦。不久听见荪亚在外面叫:“曼娘,我们来看天仙来了,天仙怎么化妆还没完呢?”

    曼娘往镜子里一看,看见荪亚正站在门口儿。

    桂姐大声责备说:“怎么小叔子能往屋里偷看嫂子呢?你若不去好好坐下,我告诉曼娘不要见你。”

    虽然曼娘天性羞怯,一点儿激动就心跳,可是听见荪亚的声音,还是高兴,也令她想起了木兰,和四年前那段快乐的日子。她一出去就笑容满面,经亚、荪亚看见她乌黑的眼睛,在睫毛下闪动。她袅袅娜娜走出去,立在门口儿,向大家问好。经亚已经长了不少,脸比以前显得瘦长,荪亚还是肥胖,不高,脸色比以前红,咧着大嘴笑。两个人都穿着家常穿的灰蓝的绉绸大褂儿。荪亚长得较为英俊,眼睛大大的,嘴唇显得厚了一点,一笑有个酒窝,好像是问:“现在你要干什么呀?”经亚十七岁,欲笑不笑,有点儿忸怩不安。

    桂姐说:“现在都长大了,就是不懂规矩,彼此傻看,不会说话,还不给大姐作揖问好!”

    孩子们听话照办,曼娘还礼。但是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香薇在一旁站着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温和的声音,低得刚刚可以听见,让他们弟兄们坐下,自己拿了个凳子,靠门口儿坐下。荪亚还不停地咧着嘴笑,一边不停地望着曼娘,仿佛曼娘是什么新奇之物,或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曼娘说:“经亚,荪亚,咱们有四年没见了,你们现在都长了这么大。”她拿着那么造作的腔调,向平亚的弟弟们说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你们刚刚放学,是不是?你们的老师好不好?你们学什么功课?”

    经亚回答:“我们学天文、地理、数学。”

    曼娘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些学科,她知道这是她永远不会学习的,所以对这些她觉得与她漠不相干。她父亲以前在世时,曾经斥骂这些在各处宣传的怪科学,如天文、地理,还有其他如物理、化学,这些洋鬼子的东西;他还骂那批下贱的新人物鼓吹什么天足运动。

    曼娘一边想象平亚在学校学的功课,一边又问:“你们还学什么中国的学问不?”

    荪亚说:“我们正念左传,不过有一个老师说左传太旧,没有用。自从离开山东,就没有念诗经。您还记得诗经里生了七个儿子的母亲还想再嫁的那首诗吗?我们当时多么喜欢那首诗。现在在班上连高声朗诵都认为不必要了。”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来,他们一齐上学,她与木兰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觉更美。还有一同诵诗,当时朗诵的声调韵味,现在依然在耳。

    曼娘说:“荪亚,你还是那么淘气。”但是荪亚跳起来拦住她的话。他说:“我们现在念英文了!go。father。mother。brother。sister。youaremysister。iimeyourbrother。owo,three,four,fav”荪亚,像北方人一样永远不能发a的短音,又把am和ime、five和fav弄混。经亚嘻嘻大笑,曼娘则哈哈大笑。曼娘问:“你说的是什么?”荪亚又说:“fav,owo,three,four,fav,”一边说一边屈指计算,“youaremysister。youaremysister。pingyaismybrother。”

    荪亚哈哈大笑,经亚则抿嘴轻笑。曼娘则茫然不解。她只听见“平亚”那个字,觉得怪不好意思。

    曼娘说:“好哇,你学洋文骂人哪。”

    荪亚说:“我没骂你,我说你是我的sister。”

    桂姐问经亚:“那是什么意思?我敢说,他一定指的是曼娘。”但是经亚不回答,只是大笑起来,曼娘气恼了,满脸羞红。

    这时候,曼娘她母亲走了进来,雪花引路来的。这些男孩子们早在那个院里见过,都立起身来。她看见他们大笑,曼娘很窘,都快哭了,就向桂姐说:“是怎么回事?”又转向孩子们说,“曼娘刚来你们可别欺负她。”

    桂姐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经亚。”

    经亚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荪亚。”

    荪亚回答说:“我们不是欺负大姐。经亚说我们在学校怎么念英文来着。”

    曼娘说:“我听见他说”她要说“平亚”两个字,又从舌头尖上咽下去。

    荪亚问:“说什么?”

    曼娘说:“算了,没关系。你们说洋文,我就以为你们骂我。”这样把问题躲开了。

    桂姐转向经亚问:“荪亚说的是什么?”

    经亚解释说:“他说平亚是他哥哥,曼娘是他嫂子。”

    曼娘的母亲说:“这也不算什么坏话呀。”但是曼娘抬起脚来,用脚踩地。荪亚走近曼娘身边,很温柔地说:“别生气呀,你看,我不是骂你呀。”

    曼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荪亚虽然顽皮淘气,她还是喜欢他。

    桂姐带着孩子们到他们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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