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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部分

林语堂三部曲-第238部分

小说: 林语堂三部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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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父亲虽然很紧张,却决定留下来陪他生病的女儿。

    两点左右,七十架敌机分几批来袭。高射炮不断向空中开火,飞机便维持在四千米以上的高度,在汉口和武昌投下几百枚炸弹,击中南湖、徐家坪和俞家头区,炸毁房屋,也炸死不少人。爆炸的地方离得很近,难民屋整个房子都震动了。

    有一次炸弹落在洪山坡下五十码的地方,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粉碎,爆炸力很强,有一个大岩石裂开了,一块四五十磅重的裂片飞起来击中屋顶的一角,落在右边的院子里。

    苹苹缩在床上,她父亲用手捂住她的耳朵,这时候石块穿透屋顶,把灰泥震开来,空气中充满厚厚、窒人的尘土。

    凭着本能的反应,古先生把女儿抱进怀里,冲过落下屋椽的浓密的尘土,来到露天中,往树林子奔去。他跑上东边的石阶,两腿摇晃,摔了一跤,身体跌在女儿身上,但他的双臂仍然紧抱着她。他慢慢站起来,把小孩抱进树林里。

    空中仍飞着一股泥尘,大部分是由炸弹降落的地点升起来的,另外一小股则来自屋顶。

    “怎么啦?”大家喊道。

    古先生瘫软的双臂抱着生病的孩子,边走边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大家一片沉默。

    “苹苹受伤啦?”丹妮勉强装出镇定的口吻说。

    “没有。”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因为害怕和用力而一直喘气。他脸色变白,但是孩子的脸更白,只是毫无动静。秋蝴上前摸她的手。孩子眼睛吓得睁大起来。秋蝴和丹妮坐在草地上,尽量安慰她。

    “翩仔呢?”苹苹问起她弟弟。

    “他很平安。”大家告诉她。

    飞机还在头上咆哮,附近的高射炮使空中充满连续的砰砰声,在山谷中回响着。没有人敢动。现在古先生说话了:“砰的一声,有东西打到我们的房子上,屋顶落下来,我抱起苹苹,拔腿就跑。”

    这时王大娘鼓起勇气进屋瞧瞧,回来说只有几个屋椽落下来,一块像男人帽子般大的岩石落在院子里,把石板敲裂,地上布满灰尘和碎玻璃。

    “幸亏没有人受伤。”她说。

    大家坐下来等了一个钟头,丹妮握住苹苹的小手。突然苹苹开始咳嗽,一丝鲜血由嘴角渗出来,沾红了草地。然后她躺回去,大声呼吸。

    飞机走后,危机解除的警报响了,古先生实在软弱无力,就说:“我不敢再抱她了。”

    于是秋蝴和玉梅抬起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斜坡,把她送回床上。

    大家的心还扑通扑通乱跳,屋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苹苹现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蒙眬睡去,失去了知觉。

    丹妮和秋蝴陪苹苹的父亲坐着,希望她能静静地睡一会儿,但是她的小手不断扭来扭去,眼睛又张开来。

    “爹,我现在要离开你了,我刚刚看到我哥哥。我知道”

    但是她还没说完,一股鲜血就涌出来,渗出她的嘴角,把被单都染红了。她想坐起来咳嗽,但是浑身无力,只好让人扶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身体又松弛了,大家轻轻地把她放回床上。她一动也不动,泪水由紧闭的双眼流了出来。

    那天下午就一直这样。丹妮度过了几个非常痛苦的时辰,面对一个生命的死亡却不肯承认。孩子的扭动偶尔停一刻钟,然后又重新开始。秋蝴给她服下一点吗啡,翩仔被带出屋外,他们三个人静静地坐着凝视睡着的孩子沉默、动人的生死挣扎。

    天黑了,晚餐时分暮色渐浓,孩子醒了一次,问道:“为什么这么黑?”于是他们多点了几根蜡烛,好照亮房间。

    现在丹妮看到她嘴巴动了,她想说话。丹妮把烛光贴近她的小脸,她眼睛张开,但是眼中的光芒却很遥远、很神秘。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来,眼睛扫视这一群人:

    “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我们家不在这儿,在长江下游别哭,观音姐姐。等战争过去,我们都要回家。我还要学第九册哩。”

    她的眼睛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再睁开来,这次她似乎认得他们,心智也似乎清楚些。她对父亲说:“爹,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别替我流泪,照顾翩仔。他呢?”

    秋蝴去找她弟弟,等他进来,苹苹伸手抓他的小手。

    “要做好孩子,弟弟。”她说,“观音姐姐会教你乘法表。”

    翩仔站着不动,也没有说话,还不懂死亡是怎么回事。然后她要大家再点些蜡烛。

    “观音姐姐,让我看看你的脸。”小孩看看丹妮,笑一笑,然后又闭上眼说,“姐姐,你很美。”

    一道血丝不断沿着嘴角流出来,但是很稀薄,分量也很少,她已不再有感觉了。几分钟后,她停止了呼吸。她的小生命像小小的烛光忽明忽灭,终于熄掉了。一条白手帕挂在窗边,临风摇摆。苹苹已进入永恒。

    丹妮慢慢放开孩子的小手,哀痛太深,竟然流不出泪来。因为她一直和她这样接近,知道这孩子打算做的许多事情,那些奇怪的小事,比如继续上学啦,在靖江老家招待丹妮啦,如今她没有完成夙愿,也永远不可能完成了。她的死在她眼中就像一朵花被无情的暴风雨摧残,或者像一个未完成的梦境突然消失。因为苹苹也是风雨中的一片树叶,在世上旅程中小小年纪就被风刮落,现在单独飘走了,甚至飘得有些快活。她是如此充满希望,渴望美,如此喜欢玩这个游戏。路人会踩踏它,清道夫会把它扫开,却不知道它会包含这么多的美、勇气以及对生命法则的敬意。

    “可怜的孩子,我们离家后,她吃了不少苦,都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父亲说着,声泪俱下。丹妮再也忍不住了,也随她父亲放声大哭。

    天已经黑了,王大娘进来说,她愿意下山到城里去买棺材。她父亲一文不名,一切开销必须由丹妮的荷包里掏出来。于是王大娘进城,金福提着灯笼一起去,九点回来,说棺材第二天早晨会送到。苹苹没有新衣裳,大家替她梳洗一番,穿上原来的衣服,一套退了色的蓝上衣和裤子,不过王大娘还替她在头发上插上她最爱的茉莉花。蜡烛点起来,屋里有吊丧声,但是翩仔还不懂得哭呢。她父亲坐了半夜,丹妮因为伤心而疲倦万分,就和秋蝴一起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棺木送到了。几个村民自愿在屋后不远的地方掘了一个坟墓。丹妮把苹苹带出来的那本破旧、卷角的第八册课本和她们玩翻线游戏的那条细绳放在棺材里,明亮的旭日讥讽地照在墓前的一群人身上。女人们看到丹妮哭得比小孩的父亲还厉害,也不禁流下泪来。哭泣是会传染的,所以虽然没有什么仪式,这个小孩却受到了朋友和邻居热情的献礼。王大娘的邻居说:“这孩子死了值得,有这么多人为她流泪。观音姐姐真是好心人。”

    葬礼在十点前完成,但是丹妮一整天都无精打采地坐着,把别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就连落石压坏的房间也乱糟糟没有整理。

    “如果她睡在她父亲房里,不睡东边那个房间,若不会受到惊吓,也不会死。”丹妮躺在床上,还在思考。

    “别再伤心啦,”玉梅说,“谁知道,石头会打中哪个房间?”

    不过事情往往很巧,每个小事件都受到千百种前因的影响。佛家“业”论的创始人一定早已看出遥远的事件间具有的因果关系。如果老彭不走,苹苹就不会搬到那房间,而老彭的远行又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包括丹妮怀孕、许婚,因此影响了他们彼此的关系。但是说得更简单些,如果和她素昧平生的隔海帝国梦想家不发动这场战争,苹苹就不会死,如果苹苹不死,丹妮后来也许不会到前线去。

    老彭说得对。那天报上说一百多个人被炸死,还有一百六十个人受伤。但是灾祸的数字毫无意义。苹苹还不包括在那些受难者之中呢。战争的祸害不能用统计名词、死亡数目和炸毁财物的价值来衡量。苹苹的死使战争赔偿显得荒谬可笑。

    木兰听说武昌被炸,洪山也被枪打到了,心里非常担心。第二天下午她带阿眉和忠心的老仆人锦儿一起来看逃难人的住所。

    丹妮在床上睡得正熟。玉梅出来见她们,把孩子去世和那天早晨下葬的消息说给她们听,并解释说那天葬礼上丹妮哭得厉害,现在正补睡一觉呢。她们看到被炸毁的房间,由屋顶上的大洞可以望见蓝蓝的天空,地上的泥土还没有扫掉,破碎的柱子倒在路上。

    王大娘出来和她们说话:“有好心的彭老爷,就有好心的彭小姐。她简直像孩子的母亲,哭得像亲生儿子死掉一样。”

    她们谈天,锦儿告诉玉梅她想见见太太常说起的那位小姐。玉梅就带她到丹妮睡觉的房间。

    “真可怜。”玉梅低声说,“彭老爷走了,把这个地方交给她负责。只有王大娘帮忙管理。如果这栋屋子真的被打中了,死了更多难民,我不知道小姐要怎么办。”她贴近锦儿的耳朵说:“她有身孕了。这样对不对呀?”

    “你的意思是说?”

    “是你们姚家的少爷,他还不知道呢。”

    锦儿端详睡梦中的丹妮:“还看不出来嘛。多大了?”

    “三四个月。前些天她单独出去,在路上昏倒了。一个樵夫送她回来。”

    锦儿马上走出房间,连忙找到木兰,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告诉她这个消息。木兰显得格外惊奇,她立刻叫玉梅来,问她详细情形。

    “小姐和姚少爷在上海常常约会。”玉梅红着脸说,“你是他的姑姑,所以我才告诉你。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也是不到一个月前才知道的,别让她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你侄儿很久没写信给她了。”

    “他们很相爱吗?”

    玉梅又满脸通红:“太太,我们不该谈这些事。不过他们相爱却没结婚!这些事情能让人知道吗?如果小姐知道这些事是我告诉你的,我想她会杀了我的。”

    “他没有答应娶她?”

    “谁晓得?这种事见不得人。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小姐算是好心的人了。我本来就不同意。”

    “依你看,她现在该如何是好?”

    “依我看,照理那位少爷该娶这个女孩子,不过他已经结婚啦!”玉梅停下来,无法确定自己把丹妮的秘密告诉了别人到底对不对,她自己是不是真心希望丹妮嫁给博雅,“太太,你是他姑姑。你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听了会不会生气?”

    木兰对玉梅天真的担心很感兴趣,渐渐由她口中探出丹妮在上海的一切情形,她对博雅误会啦,她烧掉绸巾上的海誓山盟等。然后木兰想了好一阵子。

    不久丹妮醒了。她听到外面的声音,就叫玉梅进去。屋子被炸,苹苹又死了,使她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她还不想起来,不过一听到木兰母女来看她,她很高兴,连忙要她们进去。

    木兰母女和锦儿走进屋。丹妮支起身子坐在红木床上,身上盖着红毯子,眼稍微有点肿,头发披散在肩上。她微笑着,抱歉她们来时她睡着了,但是她的面孔显得苍白而消瘦。木兰从玉梅那儿了解了发生的一切,所以说话声音低沉而平静。

    “轰炸一定吓着你了。彭老爷怎么北上,放下你在这个地方管理?”

    “他要看看战局和游击队。他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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