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2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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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丹妮第一次看到可耻的人体展览。她知道人体美,但是现在她看到人类赤裸裸的兽性,刚刚又深感到疯人屋的意象,于是她看出其中的愚蠢、无耻和缺陷,就像她过去生活的愚蠢、无聊和缺陷一般,那种感官的生活她太熟悉了。
“羞死了,不过很漂亮。”玉梅惊叹说。
但是丹妮那一夜看到的幻影却永世难忘,她感受到了人类的悲剧。要知道人类的本质,必须看看赤裸裸的人体,尤其以激励身心的观点来看看群体或大众,丹妮现在就是如此。
“博雅有一天会不会和那个光屁股的外国女人睡觉?会的,他会的!”她自言自语。她看出博雅也是人,腿上长毛,是千千万万人类之一。
于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哲学。
“现在我们走吧。”她平静的肃穆感使玉梅吃了一惊。
回到家,她拿出那块和博雅写下情誓的红绸,用火柴点燃。她带着疲倦的笑容,看它燃烧,把它丢入铁炉里。玉梅看着,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开始当着玉梅的面脱衣服。她们开始独住后,她第一次这么做时令玉梅吓得要命,不过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喏,玉梅,把这个烧掉。”她苦笑着拿出刚脱下的奶罩说。
“这也烧掉?”玉梅吃惊地说,然后她笑了,高高兴兴地把奶罩丢入铁炉里。
“其他的呢?”
“也烧掉。”
玉梅走向丹妮的皮箱,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她把她的奶罩一一丢入铁炉里,边丢边说:“该死!该死!”
“人体应该穿得庄重些。”丹妮自语说。玉梅没听见,她正望着熊熊的火焰出神。
丹妮突然觉得头昏,喉咙也就哽住了。地板飘浮起来,她双腿摇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倒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玉梅转身,惊慌失措,走向她大叫说:“小姐,小姐!”她抬起她赤裸白皙又僵又暖的漂亮身子,放在沙发上,慢慢在丹妮头下垫一个枕头,替她盖上毛毯,跪在她身旁,一面哭泣一面听她的呼吸。然后她拧了一块冷毛巾,放在她前额上。她想给她喝一杯温茶,但是她的嘴唇一动也不动,茶水全漏在颈部和毯子上。
丹妮躺了十分钟左右,玉梅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揉她的鬓角,最后她终于恢复了体温。然后她的呼吸正常了,眼皮开始掀动。
“小姐。”玉梅叫道。
她睁开眼睛:“我在哪儿?”她问道。她看看房间四周,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她移动双手,才知道玉梅粗糙的手指正抓着她。
“我在这儿多久了?”
“一刻钟左右。小姐,我吓慌了。”
“给我一点喝的吧。”
玉梅站起身,端了一杯温茶来。玉梅把杯子放在她唇边,丹妮再度碰到她粗粗的手指。她看出玉梅的眼睛红红的。
又有一些茶泼在她脖子上。玉梅拿了一块毛巾,轻揩她的嘴巴和颈部。她掀开毯子,看见丹妮雪白的酥胸和红艳的乳头。玉梅脸红了,丹妮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也不禁满面通红。
“有没有人看见我?”她问道。
“房间里只有我,没有别人,我没看见是怎么回事,只发现你躺在地板上。”
丹妮发抖了:“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梦?”
“没什么,把我的睡衣拿来。”
“好的,你得上床躺一躺。”
“身体应该穿得正经些。”玉梅帮她穿睡衣,丹妮自言自语地说。她站起来,双腿还摇摇晃晃的,于是她靠在玉梅身上。
“你是一个好女孩,玉梅。”玉梅把她扶上床,她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在一间充满棉被的圆屋里,棉被转来转去,一件塞一件,最后我都窒息了。全是毛茸茸的软丝棉,几百万层,在我周围转呀转的。我没法呼吸,也冲不出去。后来棉被渐渐轻了,我往外逃,地球在我脚下移动,我跑啊跑啊,突然发现我没穿衣服,很多男人都在追我。我迅速向前滚,简直像溜冰,不像跑步,不久我滚到一个大水车上,身体粘住车轮,它一直转动,我身体也向后滚,很多人看着我,有人笑,也有人欣赏我的肉体。但是我不在乎,轮子慢慢转真舒畅。但是我对自己说:‘我得落在地面上。’轮子停了,转到另一个方向,我突然着地了,你猜我看到谁啦?老彭。他穿着僧衣,正盯着我,但是笑眯眯的。我为赤身露体而害臊,但是他拿一块毯子包住我,我觉得又暖又舒服,我们一起上路,听见水车在后面吱吱响。毯子很刺人,我松开了,他对我说:‘不行,盖好。’我赤脚走路,路很难走,双脚都流血了,我也一跛一跛的。我们到一座小山上,站在峰头俯视山谷,他对我说:‘看那边,那就是孽轮!’我看到轮子转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孽’字,还有很多女人绑在轮子上,跟着乱转。我又看到谷里有很多其他的轮子,都带着女人转个不停。‘我刚才是不是也那样转法?’我问道。老彭说:‘是的。’老彭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裸体,我觉得羞愧,连忙拉紧毯子。然后有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我醒了,发现自己和你待在这个房间里。这梦不是很奇怪吗?该怎么解释呢?”
“小姐,你刚才看到外国女人翻跟头。该死!”
她这才想起今晚的一切。
“薄情郎!薄情郎!”她叹气说。
“别提他了,我说他不是君子。你烧掉的那块有字的红绸是什么?”
“那是我和博雅爱情的誓言。”她说到他的名字,声音柔柔的。
“你不恨他吗?他居然这样欺负你!”
“是的我恨他,我们去汉口找老彭。我要问他孽轮的事。”
“我很高兴你把‘奶头袋’也烧掉了。那种邪门的东西!”
“我也很高兴。”丹妮笑笑说。
丹妮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兴趣。看到外国裸妇翻跟头,使她的人生观有了深刻的改变。后来她才透过老彭,看见了另一种人类裸体——难民男女、小孩辛劳的四肢,路边饿死的妇人衰老、憔悴、僵硬的身子,少男少女的尸身,幼童流血的小脚,生前死后都美丽又可爱。但那是另一种美,两种意象互相补足。她由俄国裸妇身上看到了人类的兽性,也在男人女人的粗手上,农家难民奔跑的脚跟和弯背上,以及伤者流血的四肢上看到了人体的高贵性——不管是生病是健康,却很可爱,很珍贵。由婴儿或少女那垂危的喘息,她终于知道生命气息的价值。直到那时候她才重新爱上了人体,爱上了生命,因为生命的悲哀,好美呀。
第二天她还在床上,电话铃响了。
“丹妮莲儿!”
“哦,是你!”她说。
“我必须解释昨天晚上”
“别解释”
“不过你一定要”
她猝然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迟疑不决,不晓得该不该去接,最后还是接了。
“莲儿,你听我解释有人监视我”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解释了。”
“莲儿,你在生气”
“你玩你的吧。我曾经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吧,她需要你你不用怕看我。我马上要走了。”她抬高声音,然后把听筒摔下去。没放对地方,听筒落在床柜上,她还隐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尖锐得可笑。
玉梅拿起听筒大叫说:“你这只猪!”然后啐了一口放回去。
“你用不着这个样子。”丹妮说。
“他是猪!他就是。”
“好像你比我还气嘛。”丹妮笑笑说。
“小姐,你不该让他欺负你。如果我是你,除非他答应娶我,否则绝不让他靠近。”
丹妮低头沉思:“他也许会来——如果他真在意的话。”
“他来了,我就对他吐口水。”玉梅说。
丹妮情不自禁还希望他来。那天她在房里等了很久,听他的脚步声,他的敲门声,但是他没有来。
第二天傍晚,她带玉梅乘船去香港,没有留话给他。她们在港稍做停留,就乘火车到汉口,除了路上碰到两次空袭,倒也没有遭遇更大的艰险。
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丹妮和玉梅到达汉口。南京在十二月十三日沦陷,足足有七十五万居民离开了那儿。另外有数百万人离开海岸乡村的家园,乘邮轮、帆船、汽车或步行沿河而上。这个内地都城的街上挤满难民、士兵、童军、护士、公务员和穿中山装的政府人员。旅社、饭店和电影院老是客满,饥饿的男女有些一看就知道是中等阶层,也日夜在街上流荡,这个时刻是贫是富都没有差别。新年那天,有人看见一位上海来的摩登小姐站在码头上,向轮船上下来的旅客兜售她的毛大衣,好换几块钱买食物。疲惫的士兵不断穿过本城。很多女人走来走去,有些穿童军服,有些穿长袍,有些在值班,有些在找寻失散的亲友。长江的渡船总是坐满了人,长江对岸的武昌也像汉口一样拥挤。
历史上最大的移民开始了。数百万人由海岸涌到内地,抛弃家园和故乡,跋山涉水,仍难以逃避在敌人侵略中遭受屠杀的命运。敌人的鞭笞太可怕了。中国战线在苏州崩溃,迅速瘫倒,过了三星期连首都也沦陷了。但是恐怖的不是战争、炮弹、坦克、枪支和手榴弹,甚至不是空中的炸弹,虽然榴霰弹的冲击、爆炸和吼声相当吓人。不是死亡、肉搏,钢铁互击的恐惧。自有文明以来,人类就在战役中互相厮杀。闸北附近的村民在几个月的枪林弹雨中并没有抛弃家园。但是上帝造人以来,人也从来没见过狂笑的士兵把婴儿抛入空中,用刺刀接住,而当作一种运动。也没有遮住眼睛的囚犯站在壕沟边,被当作杀人教育中的刺刀练习的标靶。两个军人由苏州到南京一路追杀中国的溃兵,打赌谁先杀满一百人,同胞们一天天热心写下他们的记录。这些武士道的高贵行径,连中古欧洲的封建社会也做不出来;连非洲的蛮人也做不出来。人类还是大猩猩的亲戚,还在原始森林中荡来荡去的时候,就已经做不出这种事了。猩猩只为雌伴而打斗,就是在文明最原始的阶段,也找不到人类为娱乐而杀人的记录。
恐怖的是人,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所做的惨事。大猩猩不会聚拢猩猩,把它们放在草棚中,浇上汽油,看它们着火而呵呵大笑;大猩猩白天公开性交,但是不会欣然观赏别的雄猩猩交合,等着轮到自己,事后也不会用刺刀戳进雌猩猩的性器官。它们强暴别人妻子的时候,也不会逼雌猩猩的伴侣站在旁边看。
这些事情并不是虚构的,因为有人也许会以为这是近乎发疯的作家最富想象力的杰作。不,这些都是中国抗战和日本皇军真真实实、有凭有据的历史。只有国际委员会的正式报告才有人相信,在中大家反而不信了。我们不谈历史,只谈,所以暂时对这些略去不谈。但是我们对于日本民族心理以及人类学中所隐藏的此类现象,深感兴趣。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如果孟子说得不错,我也相信他说得不错,那么日本人也应该有恻隐之心。但是我们现在有必要解释人类的恶行,一切宗教和哲学都主张人心恶念的存在。宗教假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