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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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然后她又自我安慰说:若是博雅娶她,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并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嫁给博雅?她疯了现在是战时,就算她变成博雅的妻子,她也猜不透未来的前途。她热情而不无忧虑地期盼着新的情节。
在纷乱的心情下,她又睡着了。当她八点半醒来时,意外地听到了博雅熟悉的脚步声,她由窗口看见他进入冯舅公的庭院,客厅对面罗娜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她起来把窗纸卷得更高些,好能看到博雅出来,也许还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衣服。博雅出来,正看见她站在窗口,对他微笑挥手,他转身走向她的窗台下面。
“你这么早就起来啦?”他微笑说。
“进来吧。”她做手势。
他蹑足进入客厅,她站在卧室门口欢迎他。她已经穿上黑棉袍,头发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凌乱。她脸上还没化妆,不过布满了青春的红晕,眼角又饱满又光滑。她耳语说,罗娜夫妇还在睡觉,要他进她房里来。他们低声说话,但是她的发音含有睡饱了的清脆感。
博雅转身吻她,她觉得心中许多疑惑都一扫而空了。
“趁冯舅公还没出门,我过来找他谈谈,”他说,“我要安排远行的计划,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一早起来,不知怎么两只脚就自动朝你这边走来。从你的脸色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远如此,这是我内心的需求,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幽会,我们必须尽快到上海去。”
“我找冯舅公就是谈这件事。天津开的轮船铺位很难买,存款必需安排,凯男还要买些东西。我告诉她,上海什么都买得到,但是她说要买些礼物送亲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罗娜他们能不能过来吃午饭?”
“好的。”
“你出门的一切都准备好啦?要不要我替你买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但给我买些稻香村的蜜饯、鸭肫和福州橄榄好了。”
“你爱吃鸭肫?”
“我爱吃——可以嚼的东西我都喜欢。你也喜欢吗?”
“我床边放了一瓶,晚上边嚼边看书。”
“好妙!我也是!”
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会面使她再次坚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说的情话不只是逢场作戏,一时冲动的结果,他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罗娜起床,看见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焕发。梅玲告诉她,博雅过来和冯舅公讨论远行的计划,还邀大伙儿吃午饭。
“我仿佛听到你们低声说话。”罗娜说。
“我们怕吵到你们。”梅玲答道。
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个好日子,干爽、晴朗,院子里又舒服又平静。昨晚的韵事还留在梅玲脑海中,那些未知的诺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见——那个吻,他双手在她肩上抚摸——在她屋里留下细致的香味。幽香发自她摘来供在瓶里的木兰花,那倒无关紧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激。她对镜梳头,想着今天该穿什么衣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现,一个女人就算只到公园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见她,她也会穿戴整齐。但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她心爱的男人而打扮,意义又不止如此了。在家里便餐,她得穿得简单一点。她的发型如艺术品一样,不能显出刻意雕琢的痕迹,要配她的脸蛋,又自然又顺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红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说这是坏征兆,因为所有长命、有福气的人耳垂都是长长厚厚的,好保住福气,于是她常常把头发放下来,半盖住耳朵。突然灵机一动,她用大发夹把头发向后拢。她脸型很小,这样一来简直像中学生似的,看起来很清新,红痣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
她的胎痣是鲜红色的,一些山中小蜥蜴就是这种颜色。没有人知道朱红色和贞操有什么关系,但是古代常有人用蜥蜴血来测验妇女的节操。先让一只蜥蜴吃下七斤的朱砂,再把它的血放在妇女手臂上,据说会留下永久的朱痕,但是女孩子若曾和男人发生关系,朱痕就会变色。中国文学中蜥蜴又名“守宫”就是这个原因。梅玲的胎痣刚好是这种颜色,名叫“朱砂痣”,是罕有的美人斑。
梅玲也记得,她中午要到博雅的房间去。她看过他的书房,也见过他在那里弹钢琴。她不能决定他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就照着唯一的线索,假设自己就是属于这里,让自己在他家显得很顺眼。她必须淡妆素服,造成亲切的气氛。除了手臂上取不下来的翠玉镯子,什么珠宝都不戴。经过刻意的研究,她穿上浅蓝色的短袖旧旗袍,以便和他书斋的深蓝色地毯相衬。
大约十二点,她和罗娜、冯旦、冯健一起过去。她说她想看看博雅的书斋,因为他们也没其他事可做。博雅和凯男还没回来。这个院落和北平的一般房子比起来,显得特别大、特别深。房间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西侧和中央的房间做客厅,两边只有窄板隔开;西侧客厅有几个黑木的古董架,上面摆了各种花瓶,一套白鬼的宋代瓷器,还有花色细致的“古月轩”瓷釉器皿。
梅玲一个人走进西院的别室,那就是博雅的书房。墙上挂着两个汉代的大铜镜,几幅书法,还有一张小鸟在枝上凝望大蛇的水墨画。一张茶几上摆着全套的“宜兴”陶土茶具,书架顶上摆满古怪的小玩意儿——生锈的古剑啦,一个绿色的小铃铛啦,还有一只弯弯的老象牙,在一寸高、二寸宽的象牙上刻着整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这些东西古老而稀罕,却不算美丽。房间南面自成一格,有一张现代的书室躺椅,一架钢琴,一个新式的落地灯。两边的差别很明显,房间的中心保持了中国屋舍的质朴气质,南侧很新颖、很舒服,显得亲切多了。这是博雅读书、休息的角落。椅垫乱糟糟地搁在躺椅上,报纸也零零散散的。躺椅下有一张豹皮,博雅的拖鞋就放在上面。屋里没人,她拾起拖鞋,轻轻抚摸,觉得有些罪恶感,又小心地放回原处。她坐在琴凳上,凝望她曾听他弹的乐谱。她看到钢琴上有一对玩具锣钹和一个小铜铃,觉得很有趣,不知道他用这些小玩意干什么。附近有一个金笼里的小鸟形状的时钟,每一秒钟小鸟都回头一次。博雅喜欢这些小东西,她大声笑了出来,眼睛又瞥见一个装了鸭肫干的玻璃瓶子,就放在躺椅边的矮几上。“噢!在这里!”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忍不住由瓶里拿出一块。
大家慢慢逛到书房来。梅玲坐在博雅房间中央的书桌前,正抚摸一块一尺长的旧书皮,嘴里慢慢嚼着干鸭肫。
“你在吃什么?”罗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东西拿给她看,还笑了笑。
一个老女佣端茶进来。她看到梅玲的动作,就说:“小姐,这是少爷最心爱的,谁也不准碰。”
梅玲拿起瓶子,一一传过去,只有冯健拿了一片鸭肫。她甚至把瓶子递给用人,但是用人说:“我们不敢这个屋子里只有少爷能碰那瓶子连太太都不敢。”
梅玲笑着将瓶子放回原处,她对吓慌的用人说:“如果少爷问起来,就说我会补回去。有很多嘛。”
不久博雅和凯男回来了,博雅走到书房,手上拿着几个包裹。他发现梅玲坐在高高的硬木椅上,靠着书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个玉洗笔,是照山峰的形状雕出来的,下面有一个装水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弄里面的毛笔,博雅进来,她仍坐着不动,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玉镯子恰巧和那个玉洗笔十分相配。她的头发梳向脑后,只有几绺散在额前,小小的身子栖在高椅上,与高大的黑木桌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一种特别天真的印象。博雅痴痴地站着,梅玲还在玩毛笔,连眼睫毛都没有抬起来,她又笑了笑。真邪门,她不该笑,如果笑就应该抬头看他,这样她的笑容仿佛泄露了一个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砚上涂了几个字,仍旧没有抬头,说:“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里的鸭肫,你最好数一数。”然后她拿起桌上残留的小片鸭肫,顽皮地嚼起来。
博雅看看玻璃瓶,不觉大笑。
“她是一头海狸,”罗娜说,“她的下巴已经动了半个钟头了。你如果把她关在这儿一个星期,她会连整栋房子都啃掉——家具啦、梁柱啦、躺椅、椅垫,通通吃掉。”
大家都笑起来,博雅想起他带来的包裹,就说:“看我带了什么?够你嚼一个星期了。”
包裹里有鸭肫、蚕豆干、五香瓜子和牛皮糖——因为韧得像牛皮,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真巧。”罗娜说。
梅玲由包包里拿出两个鸭肫,放到瓶里去。
“我偷了两个,”她对博雅说,“女佣吓坏了,我告诉她若少爷问起来,说我会补回去。”
凯男现在进来了。逛完街,她显得很快活,而且为准备远行而兴奋。梅玲把桌上的蜜饯拿给她,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以及蜜饯的粗包装纸,相当伤害身为女主人的自尊心,她笑笑拒绝了。
午餐端上桌,他们到东厢的饭厅去,凯男要梅玲坐在冯健旁边,他非常高兴。凯男曾对罗娜说冯健和梅玲很相配,他自己也这么想,因为他是这儿唯一的单身汉,梅玲对他又似乎挺友善的。凯男曾看到博雅挑逗梅玲,但是她也看过他挑逗别的女子,所以完全不觉担心。
出乎意料地,博雅没有通知太太就叫女佣准备了鸭肫汤和一碟炸肫。东西端来,大伙儿都笑梅玲。她看看博雅,他也默默微笑着。
他们谈起远行的计划,罗娜叹气说,她真恨不得随他们到南方去。
“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枪声,大概在晚饭前后?”凯男问道,“回教市集上的人说,昨晚上有人攻破一座监牢。”
“我们的人干的,我们的游击队。”博雅说,“是永定门外的一座监牢。”
“有人说五百个犯人逃出狱,加入游击队。有人说一千,谁也不知道。”凯男又说。
过了一会儿,博雅说:“很高兴我们要走了,你不觉得吗?”他看看太太说。
“觉得什么?”
“劫数感哪。看到周遭那么多日本人,东四牌楼那儿至少建起五六所‘医院’,空中都染上气味。我不只说尝海洛因的‘医院’,我是指大家的面孔,中国人和日本人脸上的阴气。这两个民族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你会觉得不可能适应,现在北平已变成为日本都市了。那就让他们当胜利者,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吧。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不自重,缺乏信心。如果他们能显出自信、轻松的态度,你可以说,那就好了,他们已攻下北平,打算占有它,一切都会有定下来的感觉。但是他们不自信、不自重,也不礼貌。他们有无法操纵你的恐惧,或是想赢得你的好感。他们到底怎么啦?”
第160章 风声鹤唳(9)()
大家都在吃饭,博雅继续说着:“我从来没见过像日本店东那样沉默的动物,简直像遭人迫害的野兽。我的黄包车夫说:‘东洋人和我们差不多,就是不会笑。’他说他拉过一个日本人,当时正好一只小狗叼着木拖鞋跑出来对那只拖鞋又吠又咬的,街上的人都站着大笑,只有丢了拖鞋的人和他拉着的客人例外。小狗并没有去咬他。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