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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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面相家?”
“不,只不过善解人心而已。”
“但你没看过她呀。”
“你所说的就够了,她也许会改变你的命运。我已经了解你,因此我想我也认识二分之一的梅玲,所以你将要做的我也清楚了四分之三。”
“你想不想见见她,看看她?我需要你的忠告。”
“那倒不必。只要告诉我她的声音像什么?”
“像汩汩的流水般。”
老彭敏感地向上望,仿佛得到某些意义。
“她耳朵下面有颗红痣。”博雅想了想又补充说。
老彭对所听到的这些增述并不感到如何,他仅说:“噢,你得认真对待她。你永远不明白一个女人有多大的力量。”
在暗巷里,博雅慢慢走回家,内心既困惑又激动。他先天体格健壮,十月天的夜晚也不必添外衣。走了不远,又来到南小街。路灯隔得老远,以至于他几乎看不清路,而路面又崎岖不平。为了专心思考,他慢慢地走着,不用手电筒,也不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和骡车、黄包车在泥土中留下的沟纹。专等黄包车夫光顾的小吃摊稀疏地开放着,模糊的油灯散放着一股股蓝烟,在黑夜五十码外都可瞧见。
临别时老彭说的话使他大惑不解。真是怪人,老彭。他说梅玲也许会改变他的命运。当然啦,老彭全然了解他,但是他没见过梅玲,只听到他谈起她。老彭说得这么清楚,是否他觉得咬指甲代表什么意义?博雅本来是找他征询意见的,后来忘了,谈起战局,分手前才说了几句和梅玲有关的话。更奇怪的是,老彭似乎不反对他抛弃妻子。他说凯男也许是块宝,也许是垃圾。可能老彭已经断定她是垃圾,没有说出来罢了。真是怪人,老彭!
走出南小街的转角处,他又看到那警察,警棍系在腰间,身子斜倚在柱子上。在冷风吹袭下发抖,似乎要睡着了。
“今晚怎样?老乡?”
警察连忙起身敬礼,直到认出是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回家,老乡?”
“是的。”
博雅塞了张一块钱的钞票在他手上,警察说了几句感激和不敢当的话后,就收了下来。
“少爷,你真好。我老是拿您钱,一家五口,也没办法!”警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的游击队还在门头沟吗?”
“听说还在。晚安。”
“夜里要小心。”
“我有手电筒。”
博雅继续走,穿过他熟悉的泥土巷和荒地。夜一片死寂。以往遍布各胡同的夜宵摊已经散了,因为晚上有戒严令。天空很晴朗,北平的秋天一向如此。博雅靠着星光行走,没有开手电筒,他不想引人注意。为什么他说梅玲会咬指甲,当老彭要他形容她时?这是否表示她的教养、脾气、任性或天真?还是她的魅力?不错,梅玲老是咬指甲,然后露出柔和的浅笑。他现在肯定要去内地了——老彭的几句话打动了他——老彭还问他,他能否一边继续战略分析,一边谈恋爱。他确定凯男,他的太太,不想跟他一块儿去内陆,梅玲会吗?
到达家门,他的思绪才停止。门房老林,在惯常的时间等他回家,过来开门。“安适园”又名“王府花园”,包括十几个院落,大大小小,由回廊、月门、圆石小径和别院隔开,非常宁静,人在其中恍如与世隔绝。自从他的亲人们南迁,有半数以上的庭院都已荒弃了。空寂院落的回音和他手电筒照射的幻影,真会把陌生人吓坏。他知道冯舅公一定会等他回来。凯男一直不高兴,因为自从北平沦陷,最年长的冯舅公曾告诉过她,不能再开宴会,也不能再接待日常访客,并且不要出门。白天正门常常锁上,家人和仆佣都走后院边门,著名的“桃云小憩”。现在在这荒废宅院中只住了九个主人和几个用人,听不到小孩的声音。有冯舅公夫妇,他们的儿子冯旦和冯健,冯旦的太太罗娜,他叔叔阿非的旗人岳丈董氏夫妇,博雅自己的太太凯男。舅公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商人,由于天生的脾气和教养,做人十分谨慎,甚至警告他们别用电话,除了较特殊的场合。
“你们年轻人,千万别在电话里谈论政治和时局。”满头灰发的舅公说,他说话的样子很紧张,“要不是美国国旗我们不可能平安住在这儿。可能当局已经收去,用来驻军,那我们要上哪儿去?博雅,还有旦儿、健儿,你们年轻人,我警告你们,还有你们妇道人家,要记住我们生活在什么时代。”“当局”一词是惯常提到日本人或傀儡政府时的称呼,他永不会用“敌人”,也不直称“日本人”。老人家对儿子、儿媳的安全顾虑真可怜。虽然这座园宅属于姚家,博雅是长孙,冯舅公只是博雅过世祖母的弟弟,但是他年事最长,实质上是家庭的领导人。不过老人家这份谨慎忠告只加深了儿孙们的困惑,使他们感觉好像被拘禁在家里,年轻女人更是无聊,因为她们之中没有人有孩子。博雅夜访老彭已成为他唯一的消遣,舅公对姚家的孙儿比对自己的儿子更加尊重,虽然不大赞成,却并没有干涉。
他转身尚未走到自己房间,就听到远处院落传来的麻将声,他知道太太小姐们正在通宵雀战,打发时间。雀局通常进行到凌晨时分,博雅以前从来不参加,直到最近梅玲来到以后,才偶尔例外一下,这点使得他的太太很懊恼。过去他常常熬到很晚,读蒋介石的大学和中庸注解,而他太太不是睡觉就是和罗娜、舅妈及旦舅舅打牌。他的太太不赞成他读蒋介石的著作,他也不赞成太太打麻将,常回绝加入战局。但是自从梅玲来到罗娜家后,他已经加入多次,而且看来十分尽兴,他甚至不费心解释他对麻将改变观念的原因。他总是赢。
他走进庭院,麻将声愈来愈大,他可以听到罗娜细细、尖锐的笑声,和梅玲特有的温柔笑声。女性们玩得入迷,直到他站到她们面前,她们才发觉他的到来。梅玲招呼他:“博雅,要不要加入我们啊?”
“老人家问你回来没,好多次了呢,”罗娜转身说,“你知道他老问,我告诉他不用担心。”
第155章 风声鹤唳(4)()
博雅只说了声:“噢!”便站在一旁静静观看全桌景象。他太太根本忽视了他,仿佛妻子天生有权力忽视丈夫似的。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牌局,常使博雅惊奇的是,连最基本的算术都弄不清楚的凯男,却能算出麻将的积分。冯健,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也陪她们玩。梅玲热情地望着博雅,对他全心全意地爱慕。她的头倾向一旁,博雅在披肩的长发下看到她耳下有颗红痣,从开始他就被它迷住了。这张成熟的少女脸蛋被人仔细地瞧,也不害羞。这也可以说是一张爱情邀请帖般的脸孔。
“找张椅子坐嘛,”罗娜恳切地说,“打完这一圈,你可以接我的,或者杰米的。”
“不,谢谢你,今晚我不想玩。”
罗娜只有二十五岁,具有年轻女子周旋在青年男性群体中的自在风度,愉快、善于交际,随时供人以淑女般侍奉。她是没有读过大学的高中毕业生,性格属于所谓的平衡型,没有冲突、禁忌、情结或忌讳。摩登女人的世界对她而言是个好世界。她爱慕西方和一切新潮事物。她倒并非女权运动者,她只是喜爱西方,相信女人乐园已降临到西方。她有个观念,认为西方的男人举止都很绅士,她对西方的女性极其崇拜,似乎她们都是体格棒、强壮无拘束的女性,这些都使她感到极愉快和自信。如果要罗娜为女性问题,古代或现代的,诸如女性投票权、职业权、甚至离婚和“双重道德标准”的问题而烦恼,那是不可能的。每一个问题西方都已经解决了:男人承认压迫女人是错误的,没有争论的余地;中国妇女只要相信女人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临,都是受了西方的影响,并支持这个信念就对了。但是这些都已化为几件简单的事情,例如先上车,让人代穿外套,男人入屋时不需起立欢迎,和人握手时考虑对方父亲或叔叔的身份而决定,随时观察丈夫的行为,有权拆开丈夫的信,而不让对方拆开自己的信件,等等。明了西方文明没什么难的。
她的名字“罗娜”,容易叫人想起洋名字,对中文而言这个名字是无意义的。她嫁给冯旦,就叫她丈夫“唐”。她替小叔冯健想了一个英文名字叫“杰姆斯”,是基于同样的女性倾向。这一对中英文名字发音居然如此相似,对此她很得意。“杰姆斯”改变为“杰米”,冯健很喜欢它,因为罗娜总是很仁慈很慷慨地对待他,很快乐地为冯健选了一个英文名字,由此可知罗娜的脑袋和心计的单纯。虽然她的英文知识只到“英语会话手册”的程度,但她和许多上过沿海教会中学的摩登女士一样,英语发音非常准确。听罗娜叫她公公“爸爸”,这是很有意思的。她常谈起“西方文明”,而且常简化为“文明”一词。“文明”及“文明现代化”的问题很简单,当安普拉或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妇女要宣告进步,最重要的就是用这个名义。去过几次美容院就可完成心灵蜕变,加上有勇气在公共场合中在男人的怀里公开出现,让丈夫抱抱孩子,以及掌握一些有关维生素的知识就够了。每天勤读现代母性技巧、身怀六甲的罗娜,天天早上必定喝橘子汁,因为里面含有维生素。
罗娜命令一个女仆去转告舅公,博雅已经回来了。博雅坐在椅子上看牌,每一位女士好像都在注意博雅的存在,因为他是女性注意的一型。梅玲问他是否舒适,罗娜也一边打牌,一边问他需不需要一些茶水或水果。凯男也不说话,只怀疑他为什么留在这儿,又不打牌。她很高兴自从老彭回城后,他每晚都把时间花在外面,而不愿在家。
博雅的目光离不开梅玲,罗娜和梅玲两人都穿着两边开了高衩的旗袍,罗娜还穿了一双红绒鞋子。罗娜的面孔不算是特别漂亮,她体形瘦长、肤色润泽、容貌清秀,任何少女如果用唇膏和眉笔来装饰自己,都可弄得漂漂亮亮。就是在家中,罗娜也不会忽视她的外表。然而灿烂的黑发、柔嫩的脸颊、持久的微笑使得梅玲更加艳丽,这表现在一个二十二岁美女身上,我们可以称它为一种艳光。她外表的皮肤像是吸收了一层柔和的光,和面霜、脂粉装扮出来的面貌完全不一样,它们之间的差别不下于真假之分。唇上的绛脂和耳际下的红痣更加衬托出她白皙的脸孔,醒目地包围在一头乌黑的柔发中。她的眼睛稍有瑕疵,如果再严重的话,就算是斜眼了,还好她的症状不重,反而使她的面孔个性让别人学不来了。
“碰!”凯男发出一个含有报复语气的声音。
“嗬!”梅玲接着发出一声得意的轻笑,接着把牌掀倒。
接着大家洗牌的时候,梅玲说:“博雅兄,我很想看看那张红玉的画像。”
“你还没看过吗?”博雅问她。
“没有,春明堂锁了。”罗娜接着说。
梅玲想继续聊天,她那娇嫩的声音很容易地传遍全室:“我看那本相簿,有一位很美丽的少女,那是红玉吗?”
“我不知你指的哪一张,”罗娜说,“就在底架上,博雅。”
“我们还要继续打牌吗?”凯男显出不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