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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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阿非是那么个懒散的大好人,和宝芬相爱又那么深,婚后不久,宝芬决定把花园内地下可能藏有宝物的事,告诉阿非。宝芬虽然承诺过父母永远不把到姚家去做女仆的用意泄露出来,她终于还是暗中告诉了阿非。阿非大吃一惊,但是心里明白。
他问:“你们若是找到,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告诉我要找到那个地方儿。后来见你们家人都那么好,我实在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罢了。”
宝芬深怕阿非会说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行动,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却很高兴地说:“事情好妙哇!若不是这种原因,我怎么会遇到你?不过,他们的宝贝已然丢了。”
宝芬听不懂,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你。他们没找到地下的宝贝,反而失去你这么个活宝贝,把他们最亲爱的活宝贝丢到我手里来了。”
宝芬听了好快乐,吻了阿非一下。
阿非问她:“要不要让爸爸知道?”
宝芬说:“不要,千万不要。我们娘家人就太没面子了。”
可是两个人还是抵挡不住寻宝的诱惑。阿非说:“咱们怎么办呢?”
宝芬说:“那儿有一块大圆石板。你就说你要用它做个石头桌面儿,摆在院子里,所以要掘起来。那时候咱们就知道下头有没有宝贝。”
一天,阿非若不经意的样子叫两个园丁跟他去,去掘那块大圆石板,大概有三尺见圆。把石板抬起来之后,看见下面有两个缸。
利欲熏心王府探宝职责已尽四海云游(3)
阿非装作和园丁一样惊奇,他问:“什么东西?”
一个园丁说:“一定是藏宝贝的。”
阿非下命令说:“拿起来看看。”
两个缸都是空的,只有一个里头有一小块儿旧缎子,几块泥土,没有别的。宝物一定早被别人发现,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许是他们的仆人。
阿非和宝芬非常失望,宝芬仍然站在那儿,眼睛不住看那个窟窿的底部。
她说:“看!那儿还有东西!”
大家都往下看,看见在黄土里有三颗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晶圆闪亮。工人下去捡起来,又翻土往下找。
一个人说:“还有一个。”
最后一共找到五个同样大的,显然原来是一副,散在土里了。宝芬收起来这五颗珍珠,算是她自己的私房东西。
他俩告诉了姚先生。姚先生现在才明白了华太太介绍宝芬来到他花园做丫鬟的用意;但是装作不知道,只是说:“你们运气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们可以找到全部的宝物呢。”
他对阿非说:“可是,阿非,一件宝贝你还不够吗?你娶了这么个好新娘,谁娶到她也该满足了。”
姚先生向宝芬微微一笑,宝芬也微笑谢谢公公。这就是掘宝的冒险记,到此为止。
阿非和宝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说是姚思安早想出外云游的全盘计划中的一步。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对全家发表了一篇奇怪的训词。
他的腔调悲伤而平静。他向一对新人和舅爷、舅妈,以及三个女儿说:
“子安、颦儿、阿非、宝芬、女儿:咱们家最近事情是接二连三。你母亲现已去世,阿非宝芬已然结婚。我在人世对这个家的职责,已然完了。我在你母亲去世时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流,你们大概会纳闷儿。一读庄子,你们就会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顺逆也是个人性格的自然结果,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依照一般人情,生离死别是难过的事,我愿你们要能承受,并且当作自然之道来接受。你们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人生要持一个成人的看法。你们若在人生的自然演变方面,能看得清楚,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也不会太伤心。”
“阿非,你和宝芬婚配,我看见很高兴。不要忘记她在你母亲临终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亲,可以说是在未嫁到姚家来时,就已经尽了儿媳的孝道。我要送你们俩到英国去。宝芬,你的本分是照顾我儿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把儿子的命运交给一位小姐照顾,也等于叫她照顾我们姚家的前途,还有比这项任务更重的吗?我信得过你,很安心。”
“我告诉你们,我就要出外云游了。大家谁也不用掉眼泪。你母亲的丧事一完,阿非和宝芬也出发往英国去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们。不用伤心。世界上,没有父母会跟儿子一辈子的。十年后,我若还活着,我会回来看你们。不要想法子去找我,我会回来找你们。”
“你们曾听见有人离家去当隐士。世人对人生只有两个态度:入世,出世。不要怕这两个名词。我和你母亲和你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看着你们长大,美满地结了婚。我们已经过得很快活,也尽了人生的本分。现在我可要松松心了。不要以为我去修仙。我若给你们讲些道理,也许你们不能懂。”
“我要出外,是要寻求我真正的自己。寻求到自己就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寻求到自己。你们要知道‘寻求到自己’就是‘快乐’。我至今还没有得道,不过我已经洞悟造物者之道,我还要进一步求取更深的了悟。”
“红玉自己有了她独特的了悟。你们要想她的好处。阿非,记住,她的死是为了让你快乐。除去至道,谁能注定事情会这样演变呢?”
这时候,红玉的母亲和阿非都很难过。女人有人低声啜泣。姚先生又接着说:
“阿非不在家时,莫愁木兰两个人要共同管理家里的财产,当然还得舅爷帮忙。详细办法以后再说。”
他说完之后,冯舅爷问他:“你要到哪儿去呢?”
“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们会快乐,我也会快乐。”
冯舅妈,现在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劝姚先生不要离开家,央求他跟大家还住在一起。她说:“即使你要修道,在家也完全可以过轻松自在的日子啊。”
姚先生说:“不行。办不到。在家,思家。这些道理我没法子对你说透。”
木兰和莫愁知道她们父亲那么镇静清楚地说这件事,是再不能劝他改变主意的了。他似乎计划这件事有好几年了。
由于母亲去世,父亲离家入山修道,木兰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姚先生离开家,是在世之日,而非死亡之时。这使母亲的丧事更令人加倍难过,也使阿非夫妇离家往英国时对故园更是难分难舍。阿非和宝芬三番两次坚持延期起程,好和父亲一起多盘桓些日子。但是姚先生态度极为坚决,又把他的哲学向他们讲解,让他们看得更远一点儿,更透彻一点儿。
姚先生已经立了遗嘱。阿非是财产的继承人,和体仁跟银屏生的儿子博雅共同享有姚家的财产。博雅在未成年时,珊瑚代表他,但是阿非是一家之长。阿非不在时,木兰和莫愁共同代表他,和冯舅爷共同管理姚家的财产。姚先生一离家,三个女儿每个人都得到现款一万元,她们可以支出来用,也可以存放在店铺里,完全听其自便。
木兰想起在杭州开个商店的主意,这件事姚先生也做了安排。木兰须要拿出一部分自己的首饰,在自己的古玩铺里变卖,卖后的现款大概接近两万块,就用这些钱买父亲在杭州的一家茶叶店。木兰在杭州有了一家茶叶店,莫愁在苏州也有一家商店,那是原来给她的一份嫁妆。
阿非起程的前一天,和宝芬带了一篮子酒、水果、鲜花,到红玉的坟上去祭奠,坟在玉泉山附近他们那所别墅的后面。
他们是带着甜妹去的。在环儿解释之后,又告诉甜妹,阿非和宝芬的婚姻,是依照小姐的遗言办的,甜妹才算接受了这新的现实。有一天,她告诉阿非,倘若最后那天晚上红玉不告诉她阿非对红玉是真爱,她会永远不饶恕阿非的。
那是晚秋的一天,三个人出了西直门,向玉泉山而去。阿非和宝芬都穿着朴素,一看见红玉的坟,阿非控制不住了,甜妹和宝芬,看到阿非的悲痛,也和他一起哭起来。阿非跪在坟前,宝芬跪在阿非旁边,甜妹在石碑前摆放水果、鲜花和酒壶,然后在他俩后面跪下。
阿非把酒洒在地上,然后读祭文,祭文是宝芬帮着他写的。每句都是四个字:
呜呼!红玉四妹。表兄阿非,来哭汝曰:
童稚之年,汝来我家,羞涩淑静,沉默无哗。
喜怒无常,青梅竹马,同窗共砚,惠我无涯。
少时欢乐,往事难追,同为孩稚,刘海齐眉。
什刹观水,见溺神摧,遽传凶耗,汝溺秋水。
汝我渐长,移住名园,春秋佳日,徘徊追欢。
寻捉蟋蟀,同放纸鸢,情怡心旷,福乐无边。
冬夜灯下,笑语声喧,汝谈诗赋,故事连篇。
馨香默祷,厮守终身,得蒙喻允,我幸何深。
卿竟卧病,探视不勤,误解滋甚,秋暮杀身。
卿今已矣,爱我何多,恕我愚蒙,祝我福乐,
我何能忘,遗言碧血。四妹红玉,汝其静听,
阿非前来,唤汝芳名,来享酒果,呜呼芳灵!
阿非精疲力竭,昏晕过去,站立不住,竟长伏于地上。宝芬和甜妹劝他节哀保重,扶他站立起来。他浑身瘫软,宝芬叫他日落之前赶紧回家,以免在秋风萧瑟里着凉感冒。
第二天,他夫妇起程往英格兰。宝芬的父母去送行。阿非向父亲告别之时,喉中梗塞,几乎不能成声。
阿非走了之后,姚思安剃去了头发,换了一件粗布长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别。不许家人相送,说十年后再回来探望他们。于是拿了一根拐杖,走出家去,消失了踪影。
堕落无耻素云遭休弃钻营有术怀瑜又高升(1)
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
——庄子知北游
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蝇头小楷是“敬呈静宜园主人”,信寄自安庆。信内自称是陈妈的儿子陈三,他在当地报上看过那篇。北京当时是全国文化中心,北京的周刊,或是大报的文艺副刊,往往全国地方报皆予转载。
陈三的信很简单。但是信内封有交他母亲的信则有一千多字长,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过的几个主人,他的自修读书,投考警察学校,说他现在在安庆当警察,每月薪饷银元八元。信内说如果他母亲来到姚家,请姚家念给他母亲听。信内还说他正打算辞去职务,一俟筹足旅费,就北上寻找他母亲,北上的旅费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动。立夫觉得写了那篇,能有这样的结果,非常高兴,立刻给陈三电汇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达,想知道陈妈这个儿子长成了什么样子。
环儿说:“看他写的这笔字,那么工整。他自己怎么下功夫自修的呢!现在很不易看见人写这种蝇头小楷的了。”
自从清朝废止科举,写这种小楷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写小楷要有无限的耐性,可磨炼出人的耐性,每一笔都要合规中矩,写时要心气平和。说也奇怪,写小楷却在警界颇为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报告文字写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