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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部分

林语堂三部曲-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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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太太问:“为什么你妹妹倒比你结婚早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赶巧吧。三年前我要到英国去的时候,木兰的亲事就说定了。事情就是赶巧的!”体仁回答。

    华太太在心里,开始给体仁想主意。

第87章 京华烟云(44)() 
再回头说木兰的喜事。嫁妆行列、宴席、唱京戏、音乐,这一切都是一个宝贝的陪衬而已——那个宝贝就是木兰。倘若富贵荣华是人在世的福气,是红尘中美梦的实现,木兰是有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兰像别的新娘一样,她也流了几滴眼泪。那几滴眼泪是从她最意料不到的心窝的一角里,流出来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着泪,把她书桌子上用的一个圆环玉镇纸送给阿非,算是临别的礼物。后来阿非把它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永远没有离开过。木兰跟阿非说:“你姐姐就要到别人家去了。三姐还在家。你要听她的话,遵从父母的教训。你十一岁了,要立志做好人,做个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样儿。你要给姚家争气,我们姐妹也会脸上有光彩。立夫来了,你尽量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做朋友。哥哥现在是没指望了。姚家将来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们姐妹是女孩子,没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几个月,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话说完之后,泪已经流到眼圈上来了。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亦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她们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以及因出嫁而破灭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真是数不胜数!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闻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传记,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棘纵横中的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仙一样,永远具有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相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缝,能熨平婚姻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声音的音乐美,她的身段窈窕,令人目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地完美,奈何!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不紧绷着脸不敢笑,也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是一段折磨熬炼。看见她微笑的人,只认为这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行动的玩笑。可以对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

    木兰回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

    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诉荪亚跟他说,叫他进来,站在客人那一边儿。客人里头有这种人很有用。我并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进来了。荪亚的一个同学,姓江。他长得大胖脸,脸上的肉会乱动,会发怪声音。最初他得意扬扬,因为每一次闹洞房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荪亚说话和走路的样子,把荪亚在学校所说的笑话也学着说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后的伴娘和锦儿,都不得不笑。这样一成功就越发有了勇气,他又说一个故事想引大家发笑。

    他说:“从前有一个地痞流氓,没有钱过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钱。他说:‘不用愁。’正好这时候有个剃头匠在门前经过,他要剃头匠剃他的眉毛。等一个眉毛已经剃完,他跳起来大怒喊说:‘你怎么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么出去见朋友哇?走,去见县官去。’剃头匠害怕了,给了他三百个铜钱,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见他只有一个眉毛,就说:‘你过新年是有钱了。不过你应当叫他剃你两个眉毛。你不知道看起来多么好笑。’那个无赖说:‘噢,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还要再过一个节呢。我那个眉毛还等着过正月十五元宵节再剃呢。’”

    说故事的那个姓江的同学拿了一张纸,用舌头蘸湿,粘在他一个眉毛上。这个时候,真出乎大家的意料,木兰不但跟大家一齐大笑,而且说:“再说一个。”

    那个胖家伙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新娘都笑了。现在还叫我逗笑?我等于守门儿的抱着球往自己门儿里踢。这不好玩儿。我算了吧。”

    可是大家伙儿一定要他遵从新娘的意思再说一个,他只好又开始说:

    “从前有一个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树下一块空地去解手儿。把扇子放在树枝子上。他站起来一看有把扇子,很高兴说:‘是谁把一把扇子放在这儿了?’白找到一把扇子,他心里好得意,就迈步走,不想一脚踩在自己的屎上。他大喊说:‘天哪!是谁闹痢疾,弄得这儿这么脏?’”

    木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荪亚说:“老江,我想你最会学动物叫。给我们学个猪叫。学猪八戒吧。”

    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装醉,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绕着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学猪叫。但这个,木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立夫知道怎么办,于是说:“你看,这次你没能招新娘笑。再来点儿更有趣味的,学学驴叫吧。”

    姓江的这小伙子,现在一个人包办了洞房里的全部表演了。他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像驴耳朵一样,向新娘新郎走过去,开始学驴叫。木兰还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说:“新娘,你应当笑一笑。这个驴不是叫得很好吗?”

    木兰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帮助她。抓住这个暗示,她立刻微笑说:“江先生,您真是多才多艺。谢谢您费心表演,使大家今儿晚上都很快乐。”

    事情到此突然一转,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说的话似乎是和来开玩笑的人宾主易了位。姓江的这个小伙子觉得自己表演供新娘娱乐,简直成了个傻瓜,只好摇了摇头溜出去走了。因为新娘居然向闹洞房的道了谢!这可以说是个反高潮。以后别人没有再起哄开玩笑的了。牛东瑜走出去看京戏的时候,他和他哥哥说:“我一辈子还没看见闹洞房的人倒被新娘给耍笑了呢。这真是个摩登小姐呀!”

    客人散了,可是新娘新郎还得等,因为也许还有客人进来看新娘。荪亚的同学走了以后,荪亚向立夫道谢,感谢他的帮助解围。木兰说:“谢谢立夫哥。”于是一同笑那个闹新房小伙子的窘态。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3)

    立夫告辞要回去,他说他母亲和妹妹等着他回家呢。客人现在渐渐散去,但是奏乐之声,仍然可以听见,由窗子往外望,木兰仍可以看见花园里灯光明亮。到了半夜,声音才沉寂下来。这时锦儿和伴娘才帮着新娘卸妆,之后,请新娘安歇。她俩出来,顺手把门带上。

    那天下午,新郎新娘饮“合卺杯”时,木兰曾经和荪亚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在别人散去之后,忽然就剩他俩在屋里了,这时,他们没有普通新郎新娘相对如陌生人那份尴尬拘束。

    现在木兰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脱下太紧的鞋,弯下腰揉脚。荪亚看着,微微地笑。

    木兰问:“你看什么呀?”

    荪亚说:“我看你哪,妹妹。”

    他过去要帮忙。木兰赶快把穿着袜子的脚放下去,说:“这跟你没关系。这双新鞋太折磨人了。”

    荪亚请求说:“妹妹,我给你揉一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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