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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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命便是催命符,由不得他推三阻四,他只能简单收拾一下行装,狼狈地离开成都。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离开繁华的帝都,卸下银印青绶的荣耀,孤零零地去梓潼郡做一个百无一用的顺民。从此,他再也不可能起居八座,开府建衙,什么托孤重任,什么位极人臣,都成了虚幻的一场梦。
梦啊,原来都是梦,他注定了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看着头上的尺寸青天,慢慢地熬日子,熬到没有力气熬的那一天,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马车仍在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秋风呼呼地刮面生痛,路边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天上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青色,冬天怕是要来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他,而且喊声越来越大,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还有急切的马蹄声,“嗒嗒嗒”,像激烈的战鼓。
“呀,先生,像是大公子!”驭手勒住马,回头对李严说。
李严昏沉的神经瞬时醒过来,他撩开车帘,果然看见李丰赶马狂奔,那张清秀的脸被呛人的黄尘掩没,像是蒙了一层纱。
“爹!”李丰赶上父亲,顿时喜不自胜,忙忙地翻身下马,一把扶住车轼,眼泪顷刻如注流淌。
李严看见儿子也自激动,他扶住儿子的手下了马车,拍拍儿子肩上的黄土,旋即,一种不安袭入心头,他忧伤地说:“难道,你也被流放了,唉,父子同样际遇,都是我害了你……”
李丰见父亲误会,赶紧解释道:“啊,没有,我没有被流放,我是赶来送爹!”
“没有?那你受了什么其他责处吗?”
“也没有,陛下称我一向公心为上,父子罪不相及,并没有责罚,还让我任从事中郎,协理督促北伐粮草,听说是丞相的意思……”李丰看看父亲的脸色,没敢说下去。
李严显然是震惊了,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丞相,他、他没有处罚你,还、还让你协理督促北伐粮草?”
“是!”李丰犹豫移时,说道,“我这里有一封丞相的亲笔信,虽是写给我的,但其中提到爹,我拿给你看吧!”
他从袖子里拢出一封信送于李严,李严甚是惶惧,手一直哆嗦,总是不敢看,只好去看儿子。儿子的目光里却带了鼓励,甚至还有几分淡淡的喜悦,他稍稍定心,才把那信展开手里。
信确是诸葛亮亲笔书写,行文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吾与君父子戮力以奖汉室,此神明所闻,非但人知之也。表都护典汉中,委君于东关者,不与人议也。谓至心感动,终始可保,何图中乖乎!昔楚卿屡绌,亦乃克复,思道则福,应自然之数也。愿宽慰都护,勤追前阙。今虽解任,形业失故,奴婢宾客百数十人,君以中郎参军居府,方之气类,尤为上家。若都护思负一意,君与公琰推心从事者,否可复通,逝可复还业。详思斯戒,明吾用心,临书长叹,涕泣而已。
书信看完,李严的手一松,险些将那薄薄的卷帛掉在地上,他又看了一遍,这一次是逐字逐句,直看得眼睑发涩,仿佛看见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团温暖的火焰。
李丰按住父亲的手:“爹,丞相没有忘记你,你看他信里说的,只要勤追前阙,日后还有起复的机会!”
李严涕泪四溢,内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又是伤心,一时都积压在胸口,迫得他几乎晕厥。
他把那封信紧紧握住,忽然地,像是受了无限委屈般,站在黄沙满天的驰道上,失声哭泣。
第206章 鞠躬尽瘁(1)()
卷首
蜀汉建兴十二年。
这一年未曾开年便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大雪宛如千峰云起,骤然间已形成恢弘气势,莽苍苍若千军万马从邈远的天际奔向成都城,须臾攻城拔寨,斩将搴旗。
骇人的暴风雪把整座城市笼罩了,人人躲避不迭,平时熙攘热闹的集市几乎是人迹罕至,唯有密集的雪片打下来,在地面堆积起厚厚的一层。可那雪却还是没完没了地崩塌而落,西城的百年老榕树竟生生压断了,断了的树横在路中央;南城的三十多家民户的房顶被压塌了,一众百姓冻饿街边,逼得成都县的大小官吏放弃冬沐假,顶着暴风雪去救人。那雪犹如一大张灰白抹布,覆盖了方圆百里,检江、郫江结了冰,最深处竟有三尺,有胆大的行人蹑手蹑脚地从冰面上走过,竟也安然无恙。闻说郫县、繁县、江源、广都等地也是暴雪如倾,苍天像是发了疯病,刚开年便给了蜀郡百姓一场恶狠狠的下马威。
成都人被这百年不遇的大雪吓住了,也不敢外出,躲在家里焚香祈祷,祈望雪灾快些过去。天府之国从来风调雨顺,气候宜人,怎么今年偏就出了格?便有积年的老人说这雪下得不吉利,只恐要出什么大事吧。这越发让大家心里没了底,到底要出什么事呢,是更大的自然灾害,还是无法预料的人为之祸。
雪下了整整两夜,到第三日天明时方才缓缓住了。
可怖的大雪终于变小了,轻羽似的袅娜摇曳,北风也微弱多了,有阳光艰难地穿透彤云,仿佛镜子似的摔碎在雪地上,处处闪烁着彩虹似的七色光。
从外边回到丞相府,眼见到雪渐渐小了,起初还如弱柳扶风,后来便似若断若续的呼吸,偶有一粒雪飘在肩上,不甘地化开了。诸葛亮缓缓地走入丞相府,阳光静静地洒下来,在他发暗的眉目间流淌,通身的疲惫顿时去了大半,听见修远在背后叮咛:“先生,回去好好歇一歇,元旦大节,别人都在休沐,你还累死累活。今年的雪大,但灾不大,偏要亲自循行灾情。”
诸葛亮回头嗔道:“你可真是越发啰唆了。”
修远不服气:“我实话实说,你事必躬亲,底下的官事事都请命于你,一丁点的主见也没有,养出一众懒汉来!”
诸葛亮却像被牵动了心事,语气沉了下去:“是我太不放心的缘故。”
“对,就是这不放心,为着这不放心,每每累得自己心力交瘁,何苦来呢?”修远说得又揪心又恼恨,他心中不由得发梗,难过地说,“先生,你今年可是五十四了,不是年轻后生了……”
诸葛亮陡然失意,怅然道:“可不是呢,诸葛亮五十四了……”他仰起脸,雪已住了,很久很久才飘下一粒,仿佛压抑许久的泪。他望着那渐渐清明的天空,仿佛洗干净的一张脸,自语似的地问道,“还有多少时间呢?”
院子里,南欸正带着诸葛瞻和几个丫头捏雪人,那雪人已大致成了形,只还没有眼睛鼻子,诸葛瞻拍着手喊道:“加把扇子,做成爹爹的样子!”他自告奋勇地寻来一大片枯黄的芭蕉叶插在雪人的手上,又搔搔头,“啊呀,还要粘胡子!”
诸葛亮笑了笑,他静静地看着她们,看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却没有打扰她们。他习惯了,也注定了,这一生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眺望平淡的快乐,神往自己有一天能做一个极寻常的父亲,或者,便是那份神往也常常被繁重的政务压在生活的最底层。
他悄悄地拐了过去,那天伦之乐渐渐成为身后的缥缈孤鸿影,他走进了书房,走入了堆叠的文书中。
他从案上成山的文书里抽出两份,翻了翻,便在案后坐下。修远已为他备好笔墨,墨球碾在石砚上,青铜砚滴往砚上倒了水,水墨混合碾压,那墨便浓淡适宜了。
诸葛亮握着笔略一思索,文不加点地写完第一封需要紧急回复的信,轻轻吹干墨痕:“这封信立即送走。”
修远瞥了一眼信:“送去东吴?是给大将军陆逊的信?”
“对。”诸葛亮道,“从水路邮传,直到武昌。”
修远因见那简牍上的墨已干,便盖了一片检,扎了韦绳,戳了紫都印泥,那信便算缄了口。他握着信,却是心事重重,小心地说:“先生,东吴是要北征么?”
“是啊,东吴有北出长江之意,陆伯言问可否两家东西两线联合出兵,我以为甚好,只是兴兵非等闲小事,还需陛下许可。”诸葛亮淡淡地说。
修远明白了,诸葛亮又要北伐了,才过了不到三年的安稳日子,他的先生又将踏上漫漫征程。他不会劝诸葛亮放弃,他太了解诸葛亮,知道诸葛亮心中那永远难以割舍的梦想,梦想一日不达成,诸葛亮一日不会歇息。他瞧着诸葛亮那霜白的鬓发,说不得的心酸让他几乎垂泪,他慌忙把目光退开,怕多看一眼,让自己更加伤情,低着头轻轻走了出去。
沉浸在公事里的诸葛亮没有察觉到修远的异样,他又拿起第二封信,这一次却久久不落笔,笔尖上的墨汁滴答掉在案上,他却丝毫不知。
门开了,进来的是黄月英。
诸葛亮微愕:“有事?”
黄月英走向他,先取来抹布将案上的墨汁擦去了,给他脚边的炭炉加了两块炭,火呜呜地燃烧着,映着她苍白的脸:“我刚刚去看过果儿。”
果儿……诸葛亮的心一阵抽搐,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还好么?”
“还好,这场雪虽大,乘烟观只是前后门被雪堵了,屋瓦房梁都还好好的。雪最大时,果儿也没出门,故而身体也无恙。”
“她没事就好,”诸葛亮松了一口气,“你领她回家来吧,元旦还是在家过,老在道观里待着作甚。虽不受大委屈,未免太清苦了。”
黄月英低低一叹:“我知道,明日入宫朝庆后,我便去接果儿回来,”她望着诸葛亮,期望地说,“你若得了闲,陪陪她成么?你也该知道,她打小亲你。”
诸葛亮很想说好,可便是这简单的承诺竟让他长久说不出口,别扭了许久,只能委婉地说:“我尽力。”
黄月英叹息一声:“知道你忙,罢了,你忙你的,果儿有我。”
诸葛亮深感愧疚,想说些弥补的话,又以为自己多事,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扣着手里的信:“大哥来信,代问大家好。”
“哦,你回信给大哥,也代问大哥大嫂侄儿们。”黄月英谆诚地说,“再有,正巧是元旦,我准备些年货,虽不值什么,权是我们的一片心,你随信寄去吧。”
“这个自然,”诸葛亮顿了顿,语气慢慢地低落了,“大哥在信里还说了一事,他问乔儿的遗物,我们这里还有没有。若是剩有多余,寄给他们一份,他说大嫂去年总梦见乔儿,心中十分惦念。”
黄月英伤切地念道:“乔的遗物……”一抹凄穆之色渐渐在她脸上染开,她强作镇静地说,“乔的遗物,我都收好了,我稍后选一两样。”
“好。”诸葛亮低声道,又补了一句,“你费心了。”
诸葛瑾的信缓缓地放开了,诸葛亮取来一片空白简牍,笔尖轻轻提起,却始终没有落下一个字,那轻软的毛笔仿佛掉着千钧铁,变得越来越重。诸葛亮以为自己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沉重的死亡记忆。
墨汁噼啪掉下来,在竹简上溅出斑驳的黑痕。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将毛笔搁下了,看着那团墨越晕越大,像逐渐失去印象的一张脸。原本是熟悉的,却被时间的水墨洇染了,变得隔世般陌生。
“孔明,”黄月英轻轻地说,“果儿真苦哪,你就不能,就不能……”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