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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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堇铩
“怪小孩儿!”马岱对着小童的后背悄悄骂道。诸葛亮也不着急,只静静地候在篱笆门外,瞧得那绿幽幽的青藤从屋顶垂下来,宛如百岁老人的须发,却见赵直用足尖在地上拨拉出几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么?”
赵直目光深邃,若有若无地说:“故人。”
故人……诸葛亮的心仿佛响了一下,极其遥远的一个声音回应了他,却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实,梦一般缥缈。
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做梦,这崔巍高山,这湍急泸水,这翩跹凤竹,包括周围的人都是虚幻的梦境。他努力地将自己从迷幻中拔出来,见那小童已跑了出来:“这位客人,我家主人请你进屋叙话。”
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还没踏进篱笆门,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请你一个人。”
诸人都惊疑了,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先生,”修远急忙道,“别去,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让这主人出来叙话就是。”一时众人都纷纷劝阻诸葛亮单独赴会,马岱还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测的主人揪出来给诸葛亮磕头。诸葛亮片刻迟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赵直莫测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间,他握住了某个说不出的信念:“不用,不会有危险。”
他握紧了羽扇,毫不犹豫地跨入了篱笆栅栏,马岱还跟着跨了进来,却被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门虚掩着,诸葛亮轻轻一扪门,竹门无声地开了。
凄然的幽香缓缓地绕住了他,仿佛屋里烹着清茶。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茶,只是一壶烧在火炉上的水,汩汩地烧开了,滚开的水花仿佛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一朵朵翻出来,炉边坐着一个老人。
青春凋尽的老人,鬓发白如霜雪,没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来,一如他一生的不羁。他抬起头,似乎在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脚步声,目中无神,是个盲人。
他驾轻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壶的双耳,将水壶拎下来,往身前的两只铜卮里斟满了水,从背后摸出一方棋盘、两只棋盒,静静地问:“择白择黑?”
忽然的泪水从诸葛亮的心底涌上来,眼睑深处是一片疼痛的潮热,他轻轻地坐在老人对面,用恭敬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诸葛亮却没有动,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润圆溜,亦不知摸索过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镜子的一个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纹间轻轻一滑。
“老师,”诸葛亮颤声道,“三十年不见,你一向可好?”老人缓缓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湿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收学生。”两人互相对视着,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时间,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时间,那时间有三十年。三十年像黄昏敲钟,每敲一声,便敲走一点儿时间,于是坐在夕阳沉没的山冈上,看少年白头,看岁华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见了,看江山美景惨淡了,惊觉自己也正老去。
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转眼,时间在手中化为虚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渐渐衰弱的记忆。
三十年竟就这样倏忽而过,仿佛他还是那个忧郁并倔强的阳都少年,在开满白莲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场梦。他竟已剥尽天真,背负沉重的理想踯躅在艰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庙堂,挂金配绶,高车驷马。他手握一呼百应的权柄,在血腥的征伐中变得残酷而冷峻,无数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们亦把自己一并做了牺牲,而那阳都天空下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天真却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给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远保留的纯净,光洁、美好、纯粹、真实,仿佛洁白的绢布,没有灰尘,亦没有世人自作主张的涂鸦。
“老先生,”诸葛亮已改换了称呼,“你怎么会在南中?”老人淡淡地说:“这里安静。”诸葛亮很想问问老人这些年来的际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会盲,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诱惑似的,总把目光凝向老人无神的眸子里,那儿似乎有伤感的记忆在无声无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觉出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没情绪地一笑:“别看我,风烛之人有何值得看,诸葛丞相,莫若说说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观火,他失了清明双目,却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观照这个世界。诸葛亮自认自己从来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隐瞒,坦白道:“问渡。”
老人道:“往此东去十里有滩可渡泸。”“何时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担心瘴气么,丞相也信谣传?”诸葛亮忽然醒悟:“难道随时可渡?”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难渡。”诸葛亮低睑细细思索着,俄而胸中迷雾已散:“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桩,问食。”老人叹声一笑:“丞相事无巨细,好不辛劳。”他摸来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纵横格子,寻得一个点儿才落下子去。“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铜卮递给诸葛亮,“尝尝这个。”
诸葛亮接过来,这才发现那铜卮里除了水,原来还有黄不黄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条状,像切碎的灵芝,活似药材,闻着却没有药味儿。他饮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软,咬起来嘎嘣脆响,有股咸甜味儿,他觉得很稀奇,问道:“是什么?”
“没名。”“哪里寻得到?”
老人背过身,取来一张布绢,轻轻一摊开,上面原来画满了各种植物:“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诸葛亮收了布绢,感激地说:“多谢老先生。”老人轻轻敲敲棋盘:“若是无事,下完这局棋再走。”
“不敢辞让。”诸葛亮放了羽扇,轻拈棋子,便和老人你来我去彼此对弈。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轻而脆的落棋声宛如细雨敲窗,又似水面花开,是极静的宁谧中吹过的一阵风,仿佛漫长的记忆在时间的衣衫上慢慢洒落的泪。
晒进房间里的阳光渐渐倾斜了,光泽亦从灿金变成玫瑰,又从玫瑰变成橘黄,时间在变幻的光线间流逝,最后的落棋声轻轻一弹,被光影稀释了。
诸葛亮轻轻撒开手,叹息道:“我输了。”“你的心不静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捡起来。诸葛亮仿佛被拨动了心弦,片刻没言声:“您说得对,我的心不静了,也不可能静了。”“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国丞相,你对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里仿佛有光闪过。诸葛亮怅然一叹:“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问我欲选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我选了后者。”
老人专注地“望”着他:“后悔么?”诸葛亮沉默了许久:“有一点儿。”他忽而莞尔一笑,“可是连后悔也没时间想,既是已选定了,又何必去计较对错。我只能全心奔赴,纵死也不能退后。”
老人满手的棋子哗啦撒出去,他大笑起来:“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对,死不悔改的诸葛亮。”老人的笑声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声音覆住满地乱旋的棋子,让那纷乱的嘈杂也变得冷清。诸葛亮怀着微末的期望说:“还能再见到你么?”老人不说话了,他把头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捡棋子,“叮叮”地丢入棋盒里。
诸葛亮站起身,他向后退了几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师,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执弟子礼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一团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轮廓,模糊得让他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像许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此时只是温故,他转过了身。
门推开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脸上,仿佛痴情的吻,凉爽的风从泸水上吹来,把身体的沉重都吹散了。整个人变轻了许多,真担心下一阵风会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岱等人见诸葛亮出来了,欢喜地一连声地呼喊,“丞相”之声响彻于耳。
“先生,可急坏我了!”修远说得眼泪快要掉了。诸葛亮亲切地拍拍修远的头,他环顾着一双双焦急询问的目光,轻轻地说:“渡口找到了。”本来说的是轻松的喜事,神情却显得忧郁。
五月十五,月亮圆得像胖妞的脸,欢乐的笑容从眼角眉梢飞出来,把整条泸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并不安静,水流趁着夜色逸兴遄飞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极锋利,把铺满水面的月光撕成亿万片。蜀军集结于泸水北岸,河畔泊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军将士对渡泸水极为恐慌,可上峰传下军令,说十五月圆夜必须渡泸,还说泸水的瘴气每到子时便会消散,尤其是月圆夜,圆润的月光一照,瘴气便似溃败的军队,一哄而散。尽管上峰言之凿凿地强调子夜渡泸无恙,士兵们还是害怕,之前关于泸水的恐怖传说已在军队里泛滥成灾。泸水像吞没无辜的死亡之河,不仅有使人窒息的瘴气,还有毒虫猛兽,有专吃人心肝的恶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惧记忆都跳了出来,连明知是假的传说也在臆想中变成真实的存在,拥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双目、喷着毒气的尖利牙齿,所有的危险都藏在热气蒸腾的泸水里。
当蜀军士兵收到渡泸的军令时便开始担心,若不是蜀汉对逃兵的惩罚相当严厉,已有人谋划逃出军营。十五月圆时夜幕四合,大军拔营而起,士兵们每一步都迈得极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过一条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军队集结完毕,立即渡泸的军令从营下达到屯,蜀军士兵却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肯先上船。掌军纪的军正很恼火,强行赶了一拨人上船,胆怯的士兵竟哭起来,软弱的泪流在泸水里。
担当渡泸先锋营的马岱发怒了:“别嚷嚷,安静渡河,敢喧嚣者,杀无赦!”
他一面指挥营中军官将士兵赶上船,一面自己抢了一条牛皮船,便是这蛮横的强硬,虽逼得几百士兵被迫登船,岸边仍是一派嘈杂的忙乱。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军官发生争执,两边你推我挡,眼看着要酿成哗变。
正在手忙脚乱时,马岱惊异地发现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来到了泸水边。
“丞相!”不只马岱,岸边的士兵都发现了诸葛亮,无数焦虑、怯懦、躁乱、畏缩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的丞相。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柔软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肃穆得不敢仰视的神,他只是回头对一直忐忑的修远点点头,然后他提起袍子,蹚过漫过脚踝的河水。那水很凉,扎得骨头往血肉里一缩,传说中泸水热得像断头时淌出的血,凡是触水者都会被蒸烂皮肉,原来传说只是传说,美好也罢,恐惧也罢,说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样靠不住。
人人都看见丞相诸葛亮踩着水往前走,他并不想走太远,缓缓地停在水中央,冰凉的水从他的脚面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