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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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正色道:“若是看了信,这不是提防曹操,而是提防军师!”
刘封一时无言,眼波像凝滞的泥水,缓缓地转动着:“父亲,你是仁善之心,可世上之人,叵测反复者多,忠贞仁信者少,你就不担心,不怀疑?徒以己心忖度,倘因一时慈软,为己惹来祸事,所行仁义岂非害己之端?”
刘备听得懂刘封的劝诫深意,他仍是固执地把信按在匣面,手指头也不抬一下,仰面一叹:“谁都可以不信,不能不信孔明。”
刘封无计可施了,刘备是一座坚固的长城,他用尽力气也挖不开一个缺角,即便是挖到四面摇晃,那长城却永远不倒。
“主公!”外间有人叫他。
刘备抚着木匣道:“何事?”
“有位姓庞的先生求见!”
“庞先生?”刘备一凝,“他叫什么?”
“他说是叫庞统!”
庞统?刘备蓦然一怔,难道是“凤雏”?他微一凝思,高声道:“请他进来!”
刘封疑惑道:“庞统?莫非是‘凤雏’?”
刘备开怀地说:“若当真是‘凤雏’,天助我也!”他像是等不及了,站起来搓了搓手,又兴奋地来回走了几步。
刘封冒出一句:“儿子听说……”他像是嗓子被掐住了,后面的声音全掉进肚子里,
“听说什么?”刘备是捕风的耳朵,早听出刘封藏了要紧话。
刘封乔装出不知情状的模样:“我也只是听说,当日东吴假途灭虢之计,便是庞统为周公瑾出的主意,这个人还真是刁钻得很呢!”
刘备兴奋的脚步像被狂风阻断了,喜悦的脸色慢慢开出一朵阴翳。
刘封似乎觉得自己话多,讪笑道:“各为其主而已,父亲不需挂怀……既是有客来访,儿子先告退了!”他行了一礼,匆匆地去了。
刘备缓缓地坐了下去,一只手下意识地耷在木匣上,心情在一坐之间,也沉到了无底洞里。那刚刚燃起的爱才火花熄灭了,满脑子充满着孙夫人的怒吼、曹操送给诸葛亮的未名礼物,还有前两个月焦躁不安的不眠夜,烦躁像潮水似的在心里横冲直闯,整个腹腔冒着酸涩的水,汩汩地冲到了太阳穴,他觉得头皮在一阵阵发麻。
听得门响,刘备抬起头,一个灰色的影子渐渐走近,逆着光,暂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刘备挪了一个位置,目光刚好从阳光的缝隙里打在那人脸上。
是一张清瘦的脸,眼睛明亮深邃,轮廓间永远流溢着冷傲的光,仿佛这天地万物、红尘千般在他眼里都不值看顾。
庞统在厅上很随意地一拜,神态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不羁。
第一印象实在糟糕,庞统那睥睨天下的神情仿佛不是来求拜主人,而是来要债。
“先生可是‘凤雏’否?”刘备稳住情绪。
“正是!”庞统骄傲地说,谦逊的影子在他那张得意的脸上荡然无存。
“久仰!”刘备拱手,他虽不悦庞统倨傲,但想到他毕竟盛名在外,仍持着一分礼貌,“不知先生远来公安,可有何指教!”
庞统高昂起头颅:“闻说将军纳才,特来应贤!”
刘备很不喜欢他这自以为是的姿势,可到底庞统名气大,耐了性子说:“‘凤雏’真心应贤才,是刘备荣幸,不知‘凤雏’有何高见?”
庞统慢慢踱了一步:“不敢称高见,但能助将军成就大业!”他毫不谦虚地说。
刘备问:“如何成大业?可为刘备谋划一二?”
“‘卧龙’诸葛亮能为将军规谋方略,统也能擘划周全,安定天下大策,凡孔明未说之处,将军可问,统可一一作答!”庞统自信地说。
庞统这傲慢的神情仿佛讨厌的沙粒,激在刘备本不平顺的心上,磕出无数不堪入目的小坑。他用力摁着木匣,眼睛从庞统的下巴往上挪了一点儿,却对上那一双盛满了睥睨天下人的眼睛,恍惚竟以为自己看见了孙夫人那蛮横的脸,乍又想起庞统曾为周瑜定下假途灭虢的歹毒,逼得他几乎失去荆州,又听他提及诸葛亮,种种恼人心肠一起搅合起来,仿佛招展的旗帜,在烈风中贲张无休。
“‘凤雏’与孔明是旧友?”刘备的语气阴沉了下去,变了脸色故意问道。
“孔明在隆中时,统曾与他一同求学,有些微薄情分。”庞统淡淡地说,也不提他与诸葛亮有姻亲关系。
刘备晃了他一眼,那张清瘦的脸越发令人厌烦,不禁想赶快打发走了:“先生大才,屈尊事刘备,刘备莫大快慰,备如今属僚众多,暂无他闲职安置先生!”他试探地敛出了笑,“不知先生可愿往就耒阳,为备治理一县?若理县有方,备则可据功擢拔,若是贸然起用,怕旧僚生忌,岂不有负先生投诚之心?”
庞统惊诧,刘备含笑温存,语带宽慰,可他听得出也看得出刘备的厌弃。莫非自己做错了或者说错了什么,竟自处处碰壁,他连安天下的大策还来不及说出口,刘备就把他随意丢弃。
“先生可愿?”刘备笑着追问了一句。
真想一口回绝,哪怕一辈子穷困山野,也受不得这侮辱。庞统的一张脸涨红了,颤颤地便要开口,那拒绝的声音还没送出,忽然,一个念头划入心里。
好吧,我就去给你刘备当县令,我堂堂“凤雏”被你刘备遣去理县,我要让天下人都认清你的假仁假义,什么广纳贤才,真心求才,全是哄骗人的把戏!
庞统打定主意,扬声道:“愿往!”
“好!”刘备抚掌,一迭声地让书佐备办文书,领庞统去耒阳上任。
庞统毫不推辞,摇摆着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脸上还流溢出骄傲放浪的笑容,仿佛得胜还朝的将军。
庞统刚走,刘备忽然就后悔了,冰冷的悔意像没有预兆的一阵风,从刘备的脊梁骨钻进去,穿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庞统为周瑜谋下威逼荆州的险计,无非是各为其主,若是换作从前,他也许挥挥手便抹去了,可今天像是中了邪,也许是日子不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全挤着凑上脸来,搅得他的心绪乱了。他也不合追出去把庞统拉回来,只能在心底埋怨自己可笑可悲,不禁长叹一声。
诸葛亮从江陵回来了,因路上被杂事耽搁了,到公安时已是晚上。鹅毛似的月亮在天上懒洋洋地漂着,几缕碎云在星河里荡漾,拨开了几许闪光的涟漪,夜风糅着阵阵暗香,像一件熏了很久的锦衣,轻轻地披在行人肩上。
因晚了,诸葛亮没有去见刘备,他径直回了家,屋里亮着灯,柔软的光芒像等待的眼眸,让归家的心温暖起来。
他刚一推门,便看见黄月英倚在床边,手里掂掇着一个木偶,她看着诸葛亮,悄悄笑了一声。
诸葛亮轻轻走进来:“这么说,你知道我回来?”
黄月英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诸葛果,孩子沉酣在甜美的梦里,不知父亲已归家,她这才转过脸来,小声道:“你猜一猜我知道不知道?”
诸葛亮默默地凝了她一眼,忽而叹息:“我知道了,你每夜皆在等我。”
黄月英脸红了,她用木偶挡住脸:“每回皆被你猜中,真没意思!”
诸葛亮握着她的手放下来,他对她柔情地一笑,给了她一个轻暖的拥抱,手心微微一梗,那是木偶,他问道:“这是给果儿做的么?”
黄月英拨弄着木偶的手脚:“像你么?”
诸葛亮拿过木偶看了看,那木偶刻得极灵动飞扬,毛发纤微,轮廓细腻,一只手还握着一把羽扇,他笑了一下:“像。”
黄月英举着木偶,轻轻贴着他的脸,仿佛在比照相似度:“有它,我和果儿日日见着,也不孤单了。”
没有温馨,反而是辛酸,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头发,无限的怜和无限的爱淹没了他刚毅的意志。他的心摇晃着,漂浮着,驶向温柔而甜蜜的巢穴。
黄月英靠着他微微地笑,她忽地踅过身子:“险些忘了,早起主公送来一件物事。”她站起身,从床脚捧出一只大木匣,匣子很沉,她咬着牙放在床头的案上,又摸出一封信,“这儿还有一封信。”
诸葛亮愕然,他接过信翻了翻,信没有拆过,封泥完好无损,像紧阖的两片嘴唇,他抠掉封泥,去掉检片,却见那信上写的是:“诸葛孔明见启: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操手泐。”
是曹操的手书!
他越发疑惑了,又去把那木匣打开,果见里中装着满满的鸡舌香,嫩白的香片个挨着个,淡淡的香味霎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是鸡舌香!我听说一斤市值千钱,好昂贵的礼!”黄月英惊奇地说。
诸葛亮轻轻拈起一片鸡舌香,放在掌心慢慢地摸索:“主公送此礼来时,还说了什么?”
黄月英回忆着:“什么也没说。”
诸葛亮静静地沉思着,他把信揣入袖中,再把木匣轻轻合上盖:“我出去一趟,你别等我了,先睡吧。”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黄月英不放心地说。
诸葛亮宽慰道:“放心,我去主公那儿。”
黄月英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天已晚了,主公只怕已经歇下了。”
诸葛亮用力抱起木匣,盈盈灯光映着他水晶般透亮的眼睛:“不,他一定在等我。”他再不多言,推门而去。
这一路并不远,待得到了荆州牧府门,他请司阍进去通报,刘备果然没有睡,没多久,司阍便唤他进去。
诸葛亮走到正堂,刘备正坐在屋子里看书,案上的烛台跳着晃动的火焰,在黑夜里掏出一个光明的角。他从书册后抬起眼睛,看见诸葛亮抱着木匣进来,没有露出丝毫惊异。他像是笃定了诸葛亮的到来,也不送出一句疑问,只是放下书,对诸葛亮微笑:“孔明回来了。”
诸葛亮把木匣放下,先行了一礼,取出别在腰带里的白羽扇,轻轻扇了扇,额上的热汗才慢慢干了。
他从袖中掏出曹操的信,向前迈出去几步,一直呈到刘备面前:“主公,这是曹操写给亮的书信,请主公过目。”
刘备推开他的手:“我不看。”
诸葛亮还是把信放在刘备面前的书案上,刘备看了他一眼,忽地拿起信,在烛火上一燎,那信上的字瞬间被火焰烧灼,像烧过天际的烟光般,一字字被黑云吞没。他一松手,燃着火的竹简掉下去,嗞嗞地冒出青烟。
诸葛亮惊住了,燃烧的竹简在一片片凋零,在眼底萎靡成一团吐黑气的飞尘。
刘备认真地说:“曹操送礼给你,无非有二,一为聊表敬意,孔明为天下奇才,曹操有心结交,乃雄主爱才之心,并不为过;二为测度刘玄德度量,看你我君臣会否因此而生隔阂,倘若离间成功,曹操坐收渔利!”
他凝视着怔忡的诸葛亮:“孔明熟读史书,该知道战国范睢。范睢为魏人,家贫无以自资,乃事魏中大夫须贾。范睢有大才,齐襄王闻而心生结交之意,使人赐范睢金十斤及牛酒,范睢辞谢而不敢受。奈何为须贾所疑,怒而以为范睢持魏国阴事告齐,遂告之魏相魏齐。魏齐怒甚,使舍人笞击范睢,置于厕中溺之。千秋以下,世人皆恨须贾、魏齐多疑,叹息范睢受谤,可刘玄德不是须贾、魏齐,孔明不是范睢,曹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