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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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办朝廷漕运只得三年,三年之后必须各家重新上报朝廷,再次择优取用。这一条建议就属于程亦风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运是户部贪官眼睛盯紧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进之法,那只有狠抓贪污而已。似这样商办漕运,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将每年运输的银子拿去交给信誉好又出价低的商家,便大大减少了户部插手的机会。而且,朝廷所出之银有定数,商家接朝廷的差事,为的多是名声,不过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贿赂官员未免得不偿失,这便又减少了贪污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监察御史好生监督,以后这漕运恐怕能清廉好一阵子了!
还有些提议,如“官买法”和“官卖法”,程亦风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会没想通,暗道:还是去请教这些士子吧。
正思念间,便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引路到大牢,那风雷社的一群士子还未除下化妆呢,都是丑怪模样。他们都认得程亦风,见他来到,就有人道:“看,我说程大人自会搭救我们的吧!”
程亦风赶忙清了清嗓子:“这是当朝太子殿下,欣赏诸位的才华,特地来见你们的。”
众士子都是一惊,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钻进了牢房里,道:“各位写的变法奏章实在是字字珠玑,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国家之兴亡恐怕就在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国未来的大功臣,请先受竣熙一拜!”说时,竟真的要躬身行礼。
诸位士子赶紧来拦:“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顾还身在牢房之中,随便找了张茅草铺就坐了下来,道:“诸位快把你们这变法的设想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
众士子皆称“是”。为首那假扮独眼的,自我介绍说叫“高齐”先来说道:“奏章是草民执笔的。草民先来跟太子说个大概。”因讲:“草民等以为,眼下国之忧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胁,二,乃朝廷官员之冗余,三,乃地方百姓之贫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胁乃的重中之重,应当先除外患,再图富强,是以弃圣人之书于不顾,研习兵法以求克制外敌。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语点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强兵,不可不富国,若我楚国百姓富裕加之兵强马壮,区区樾国蛮夷何足为惧?”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总有程大人和各位将军守卫疆土。官员冗余这点,我自己已深有体会。我天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过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于其子子孙孙旁支别系皆可荫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复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个国家哪里有这么多实差需要他们来办?长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禄之辈?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银俸米。不过,这百姓穷困一条,诸位只提‘税收、徭役、豪强’,并未详谈,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国征的是什一税,算不得重。至于徭役,古之各国亦有之,照样有昌平盛世。那豪强,若鱼肉乡里,官府能置之不理?”
依旧由高齐来说道:“草民愿为殿下解惑。”他从一张草铺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须有交纳,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虽然楚律是什一纳税,但地方供奉却并不顾念年成出产。若朝廷旨意说此地当供十石,丰年是十石,灾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顾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鱼米之乡是十石,穷山恶水亦是十石。如此一来,生在贫瘠之处的农人一年实际交税远不址什一,若遇灾年,上缴十之七、八者亦有。长此以往,农人以何果腹?”
竣熙听了,沉默不语。
高齐将一把稻草抽出几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税,接着道:“百姓完了税,还要服徭役。我国徭役名目之众多,实在是前无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运输供奉的,输送军粮的,甚至还有打扫衙门的和协助征税的。朝廷有如许多的大小官员吃着俸禄且不来做这些事,却要百姓来白做,这是何道理?诚然,楚律有言,许出银赎役。然普通百姓哪里来赎役之钱?除非富家。一般小户,只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来与樾国征战不断,男丁不是战死,就是仍在军中,再要服役,便黄发垂髫亦不可安居乐业矣。小民不得已,倾家荡产筹资赎役,由是,由是贫者亦贫矣。”
高齐将稻草又放下几根,算是赎役钱,继续说下去:“小户农人向官府交了粮,再出了赎役钱,所剩之口粮已不够维持到次年收成之时。每到青黄不接或者大灾,家中常揭不开锅,唯有向大户借贷。而大户就乘机加高利息,少则三、四分利,多则五、六分利,到了灾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尔是年秋收,众乡民除了要向大户偿还本利,还要向官府纳粮,如此一来,还有多少可以余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贷,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胜其苦。”
他说至此,手中最后的稻草也放下了,两掌空空。
竣熙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百姓艰难至此,官员们竟还能睡得着觉!旧制的确弊端太多,卿等说的新法,万言书中不甚详尽,我亦年幼学浅,许多枝节不能参透,可否请诸位也一一详述?”
众士子自然应“好”,便有人出来讲了“方田均税”、“农田水利”等诸法,和程亦风过往所总结的大同小异。每讲解一条,竣熙就认真地思考,并指出疑问,请教十分虚心,最后多表示赞同。
不多时,讲解到程亦风感兴趣的“官买法”和“官卖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买法’,说是变地方供奉为朝廷采买,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这次是那个假扮曹维德的人出来一礼,道:“草民文渊,祖辈世代经商。‘官买法’和‘官卖法’都是草民的浅见,愿为太子殿下解惑。”
大约的脸上的化装有些别扭,他伸手胡乱抹了抹,才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草民的祖辈们经商都上那货源充足之地购买,价钱自然便宜。而两地储备相当时,又挑近处购买,则运资亦少。草民所说‘官买’是同样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数额的银钱和米粮,由采买官视地方情形,决定到何处购买。比如要大米,即到东部的平原,要茶叶,即到和西瑶交界的山区。如此一来,富裕之地,所出不至于浪费,贫穷之地,百姓不至于挨饿,正是两全齐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赞同,“那么这个‘官卖’又是如何?我只看到你建议朝廷收购市面上的货品,以十入,以十二出。这货品若原本只值十文,朝廷这样做,岂不是盘剥百姓?”
文渊道:“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鲜有以十文卖出者。富商巨贾财力雄厚,有时在一物货源充足之时大量买进,囤积居奇,到了货源奇缺之时,就可哄抬物价,原本十文之物,往往卖十五文,有时甚至卖二、三十文。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柴米油盐等必须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价的两倍、三倍买入,当真苦不堪言!”
“有这种奸商!”竣熙气得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谁?顺天府尹好生记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渊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辈也在这一个‘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设法压低买价,提高卖价。殿下若要用严刑峻法来迫使商人放弃利益,恐怕我朝商贾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锁,殿下的牢狱也关押不了那么多人。”
竣熙面上一红:“我年幼无知,叫你笑话了。”
文渊道:“岂敢,岂敢。草民向殿下献上的这条‘官卖法’正是专替朝廷解忧的。殿下请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贾任是王百万还是张千万,哪一个能富过天子,强过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国库之资在货源充足之时买入物品,则可抑制奸商囤积,再于货源稀缺之时稍稍抬高价格卖出,又可制止哄抬,且朝廷又可从中获利,岂不两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诸位大才,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他本由衷赞叹。士子们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太子殿下赞这新法,新法当得起。不过赞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这是说的哪里话?”
高齐答他:“草民等不敢犯欺君之罪。新法奏章确系草民等所撰,但草民等参考借鉴了一位先辈,许多新法建议这位先辈多年前就提出过——若我等知其姓名,自然要将他列在诸人之前,只可惜……”
竣熙奇道:“我不明白。”
高齐道:“前年秋闱考策论,题目是一句话,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我等有几位学兄那年赴考,觉得此语十分有理,就作文赞同,结果纷纷落榜。后来他们几位同年的聚会一议论,发觉凡是作文批驳的都考中了,而凡是作文赞同的,全部名落孙山。大家觉得好是奇怪,便四处寻找此文的出处,终于在一本元酆十七年编的《时文策论选》中找到了,此文针砭时敝,倡导改革,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但作者竟然是‘无名氏’。”
“哦?”竣熙惊讶,“还有这种事?你们的新法就是借鉴此人?”
高齐等众士子皆点头。但那个“是”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一个更加惊讶的程亦风打断了:“夫民乃国之本,社稷之托,封疆之守皆赖于民。古人有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民贫则国贫也,其害大矣。然古之治世,不患财不足,患治财无道尔……你们读的策论,可是这一篇?”
士子们无不惊讶:“程大人竟也知道此文?”
程亦风如何不知?“这……这是我写的呀!”
众人惊得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竣熙欣喜万分:“程大人,原来你早就主张革除旧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程亦风真是不知道要哭好还是要笑好:自己不就是因为那篇策论,才在出知安德八年之后被调回京城的么?那是元酆十六年,岂料在元酆十七年他的文章流传出去,就成了“无名氏”。而其中引文,竟然作为科考试题,这实在也太……啊,前年,元酆二十一年,不就是主守派倒台,他被牵连的那一年么?党争之中,将政敌的文章抽出一两句来作为科举考题,借天下学生之笔来羞辱之,这种行经史书中也有记载——看来是什么人活学活用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他挠着头,忍不住“嘿嘿嘿嘿”笑出了声。
竣熙不解:“程大人?”
程亦风深感世事弄人,笑得有些前仰后合:“殿下恕臣无状……想我程某人八年安德令,一番心血先成了无名氏,后又被当作荒诞之语。年来臣和臧大学士数次上疏,也从来无人问津。今天下人听我程亦风之名则知落雁谷,知大青河,知落荒而逃侥幸取胜,但不知我十年来孜孜以求之事……”
竣熙惊讶不已:“程大人和臧大学士上过变法折子?落雁谷之后也有么?”
“怎么没有?”程亦风道,“不过,似这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