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术之王-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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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叹,证明我已经进入了走无常者的境界,能够与逝去的灵魂息息相通。
“你懂了。”她说,“这样真好。”
她走向右方,沿着溪边三尺宽的七八级台阶下去,站在最临近水面之处,向着奔流的溪水合掌祷告:“往生者才能轮回,轮回者才能转生,转生者才能重回世界,重回世界者才能重见所爱。至此,桥归桥、路归路、水归水,不必牵挂,只管奔流向北,去寻找各自的永生之路。不要忘了,去也是来,来也是去,生命之中,皆是循环,人生之内,皆是幻戏。看透这一点,就不会畏惧死亡而贪恋生命,也不会怯懦不前而蛰居于此。去吧,去吧,去吧——”
接下来,她弯下腰,双手探入水流之中。
我曾见过很多祈祷者,到了这时候,会掬水洗脸,甚至捧起满满的一捧水喝下去。
这种动作,跟祭拜上供时喝下香灰水是一个道理,那代表了一种仪式的终结,也代表了天人合一、人鬼合一的虔诚。
“敬神如神在”,“信其有”的时候,才能获得心灵的感应,达到通灵、通玄、通幽、通神的境界。反之,必将一无所得,即使强求进入灵境,也会身心俱疲,反遭其害。
不知为何,河中的水声突然增强,由潺潺声变为了哗哗声,又由哗哗声变成了轰轰隆隆声。
路灯亮着,虽然昏黄,但却能够照亮河面。
汇聚到曲水亭街来的都是至清至纯的泉水,所以到了半夜,无人扰动,这水就清可见底,没有任何杂质。
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见,河底水草招摇,如同墨绿色的森林一般。我要说的奇特之处,并非水草,而是水中出现了无数长短不一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汇入了她的手中。
此刻,她就像一个结网的高手,用一张细密的网,在这曲水亭街畔的溪流里打捞。
刹那间,溪水突然“上”了她的身,清亮亮的,由她的双掌、双臂开始,将她一点点包裹进去。到了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水中人”。
水是透明的,我看到了身在水中的她。
这种既古怪又奇妙的景象我曾见过,不过是在典籍之中,那被称为“河伯加冕之仪式”,也可以解释为“河伯巡视”的仪式。
关于“河伯”,古代战国时著名人物西门豹的传记里已经提及。那则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写西门豹消灭妖言惑众的巫婆的壮举,是唯物主义者津津乐道的故事,并且广为传扬,成了破除迷信者的主要理论武器之一。可惜,很多人并不知道,已经进入中小学生课本的故事只不过是整件事的一段节选,原始的故事到了最后,用小字标注着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结局,其核心意思是要告诉人类,河伯永远存在,并不以某个理论的贬低而消失。
换句话说,我亲眼看到了她变为了“河伯”或者“水神”。
水包裹住她之后,并未就此结束,而是绕着她的身体上下游走,映着路灯光芒,变幻出七彩之色。
“呜哗——”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由南面传来,在水面上迅速传播开来。五米宽的河道突然沸腾起来,如一锅已经滚沸了的粥,不断向上冒出巨大的水泡,“咕噜噜、咕噜噜”之声不绝于耳。
“我带你们回家……我带你们回家……”她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呜哗”之声一阵接着一阵,而素日里平缓温和的溪流也在她的召唤之下起伏跌宕,动荡不止。
“我带你们回家……”这一次,她说的是日语。
我立刻惊觉,她与明千樱是一路人,自然是来自日本。那么,她召唤水中亡灵,要带它们回家,自然是要回日本去。再深一层,那么这溪流中所有的亡灵全都属于日本人,而我们素日观赏、汲水的地方,竟然藏着这么多日本人的亡魂。推而广之,济南城的大大小小泉流之中,不仅仅只藏着中国人的灵魂,也会有日本鬼子的亡魂匿伏着。
那泉城千万水脉,既属于城中三百万中国人,也属于水中不知几百几千的日本侵略者亡灵。
这样一想,我浑身都像陷入了冰窟窿一般。
恍惚记得,小时候所有的老人都叮嘱过,不要在泉水里洗澡,也不要只顾贪凉,在泉水边睡觉。他们讲不出真正的理由,所以到了夏天,很多年轻人在泉池里扎猛子、冲凉、洗澡,有些也会因为多贪了几杯,就在溪边石阶上铺下凉席,尽兴睡去。
每年的济南电视新闻中,都会有几十人因在泉水中洗澡、溪流畔乘凉而死。济南人已经对此见怪不怪,面对记者采访镜头时谈笑自如,仿佛游泳死人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我突然明白,老人们的话竟然藏着如此深刻的道理。
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那些因洗澡、贪凉而死的人,都是被溪流中的亡魂捉去,成了转生者的替死鬼。
她直起身来,那水仍然包裹着她,而那些丝线也随着她离开了水面,每一根都被绷紧了,仿佛线的另一头有重物拖曳着。
“喂,停下!”我下意识地大喝。
在我的认识中,如果任由她将丝线带上来,也就解放了水中的灵魂,导致群魔狂舞、天下大乱。
“我要带它们回家,你什么都不懂,走开!”她低声说。
我摇头:“什么都不要做,一切都顺其自然吧。这些灵魂占据此地不走,一定有其这样做的理由。你突然来搅扰它们,岂不是画蛇添足?中国古人的诗中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他乡。这些都是死者的灵魂,他们葬在何处已经不重要,不如让他们安心地休憩于此吧?”
出于私心,我势必要为维护济南城的安全着想,不愿意她从水中释放这么多异国孤魂。再说,每一名日寇侵略者的灵魂之上,都带着几条甚至十几条中国人的无辜生命。这些在中国大地山烧杀屠戮的恶魔们就应该被囚禁于此,永远不得还乡。就这样任由它们离去,真是太便宜它们了。
在二战史书中,天皇在东京的受降船上签字投降后,远在世界各地的日本军队放下武器,退出被占国。那时候,中国老百姓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但却被受降军队阻止,眼睁睁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疯狂作恶的日本兵离开。这也是一种屈辱,仇人手中已经没有屠刀,正是老百姓报仇雪恨的机会,但偏偏却被中**人拦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像现在,作恶者的灵魂轻易就要被她带走,这已经是对济南人的侮辱。
“放下吧。”我坚定地说,“它们在济南作恶,都是应该永远跪伏在济南人脚下的千古罪人,应该被永远地捆绑在耻辱柱上,受所有现代人、后世人的唾弃羞辱,给后代的侵略者做一个反面标本。你带走它们,就是侮辱了济南人的智商。”
她仰面向上看,原本眼中的不屑、嘲讽渐渐退去,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尊敬。
“它们只是战争的工具,工具是没有对错的。过去,它们的确是在战争中犯下了罪行。但它们已经在济南城的泉流暗脉中受尽了酷寒之苦,七十年来,哀嚎不止。你们中国佛家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给它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可以吗?在这里,我代表这些亡魂,也代表它们的家属,向济南城致以最深刻的道歉。现在,我使命在身,不能自杀谢罪,但我可以自残三刀,以表真心——”
她暂时放开那些丝线,接着从白纱之下抽出了一把半尺长的白刃短刀,横压在自己左臂之上。
这时候,她其实可以强行上来,我可能拦她不住。但是,她拔刀自残,却让我有些震惊。
“你又不是二战中的侵略者,怎么有资格替它们谢罪?”我出声阻止她。
正如中国领导人在很多场合公开表示过的,中日关系要一分为二地看,二战是二战,现代是现代,不可混为一谈。
“我是日本皇室公主,你说,我是不是有资格代替它们谢罪?”她缓缓地反问,随机右手一抽,短刀在左臂上划开一条寸许长的口子,鲜血迸流,瞬间染红了她的纱裙。
“日本国运昌盛与否,皇室要承担最大的责任——”她划下第二道口子。
“日本过去的确为恶,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向全球受害国家自残谢罪——”她划下了第三刀,鲜血将她所站的石阶都染红了,又沿着石缝流入河里,迅速扩散,又迅速被水流带走。
与明千樱一样,她提及皇室时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崇敬之情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毫不做作,语调虔诚。
我扪心自问:“她能代表日本皇室,我又能代表谁?”
中国人擅长内斗,为了内部利益争得你死我活,一旦面对涉外问题,则一起失语。落后就要挨打,失语就要挨骂,这是国际社会的外交铁律。可是,五千年来,中国人在这一方面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一些国际化争端,竟然要靠普通民众去冲锋陷阵。这不得不说是身为一个中国人的悲哀,自古至今,莫不如是。
“这样……可以吗?它们只是灵魂,久居于此,于中国、日本国民都有诸多遗憾。何不网开一面,让它们还家?”她握着那把短刀,仰面问我。
剧痛令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栗,但她仍然笔直站着,等待着我的裁决。
我其实没有权力裁决任何人,因为大国政治复杂多变,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罗辑思维能理解的。现在,我只能从一个人的角度入手,向她伸出手去,示意可以拉她上来。
哗的一声,水花翻卷之中,有人突然从河底跃上来,双手握着一杆七尺长的红缨枪,旋身大喝,直刺她的后心。枪头上的红缨被河水浸透了,在他这发力一刺之下,红缨立刻散开,变成了一朵海碗大、水珠四射、暴烈如火的红花。
那种情景之下,我没有任何思考余地,立刻旋身而进,握住了她的左手,尽力向上一拉。
她在向西来,那执着红缨枪的杀手也在向西来,一先一后,枪尖距离她的后背只有一尺,但却始终没有刺中。
刹那之间,我们三人全都站在了路口中央,但那支长枪已经刺不下去,因为她的刀已经准确无比地刺入了他的胸口,一直没至刀柄。
“你是‘秦王会’的人?”她问。
杀手的血从刀柄处急速迸溅而出,瞬间在十字路口的地面上流成了巨大的血泊。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支长枪。
我看到,枪尖的侧面上,用精致的篆字铭刻着一个寸许高的“秦”字。
“你看,‘秦王会’的人也到济南城来了。”她说,“滔天风雨即将来临,此刻不能抽身退出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摇摇头:“我是济南人,退无可退。”
她点点头:“是啊,我们日本人是该退出济南了。以前,日本人没有这种自知之明,才会冒然进入,终于招致了举国投降之耻,直到现在都无法摘掉‘降国之奴’的耻辱帽子。现在,我们的国民已经认识到了国务决策者的谬误,努力看清现实,力图找到日本在亚洲版图上的正确位置。谢谢你刚刚帮我,现在,你大概也能感觉到,我对济南没有任何敌意,只是想收拾残局,和平谢幕,然后悄然离去。”
“石舟**,我的名字。”她向我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