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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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案落处,一名弓箭手当即被拍翻在地。倘若那些坞堡主组织力再强一些,不惧怕死亡,趁此时机一起发动,估计裴该的谋划就要彻底化为流水,还可能酿成极大的动乱;好在变起仓促,众人又都唯陈奋马首是瞻,陈奋虽然动了,他们的反应却要慢上好几拍,只有两人及时仿效,把几案立起在身前。但是护着身前,护不了身后,就听后面有人叫:“再敢妄动,便发箭了啊!”
陈奋一几案拍倒一名弓箭手,左右弓箭手本能地侧身闪避,就把裴该给亮出来了。裴该正在琢磨,我转身跑估计是来不及了,是就用竹杖抽他哪,还是赶紧拔刀?忽听一声暴喝,身后蹿出一人,大吼道:“休得放肆,汝若能赤手接我三拳,便请都督宽放了汝!”
陈奋才待挥舞几案,砸向裴该,就见眼前骤然现出了一张粗豪丑陋的面孔。他闻言不禁一愕,耳听裴该说:“答允汝了。”心思疾转下,当即抛下几案:“好,我便接汝三拳。”
真要是打翻了刺史,此仇再也无可禳解,一旦祖逖回兵,还得恶战一场啊。对方有两千兵,若然不顾刺史死活,拼命来战——不是说他和裴刺史不睦么——自家坞堡即便获胜,也必损失惨重。既然有人发了话,而刺史也应允了,那就姑且再信他一回吧——至于其他那些坞堡主,我也顾不得他们了。在陈奋想来,老子平生拳脚不输于人,你就算再厉害,还能三招就打败我?
那闪身过来保护裴该的,自然便是甄随了。裴该也知道这趟有点儿行险,关键那些坞堡主都是能打的,起码收拾自己不成问题,因此命甄随贴身卫护。甄随此前躲在屏风后,距离裴该也就两步之遥,等弓箭手出场,他自然也跳出来了,但因为前面人太多,所以陈奋并未注意到刺史身后还杵着这么一位。
二人当即就在这片狭小的地域中拉开了架势。陈奋双拳一前一后,先取守势,就见对方的姿势与自己一般无二,双目炯炯,若有火光喷射而出,口中叫道:“第一拳,请接招!”
陈奋仔细观察对方的双肩和双瞳,若要出拳,其肩必然先动,而想要攻击自己头脸、胸腹任一部位,眼神也必然会先瞥过来——他也算身经百战了,自然深明拳法之理。
可是“请接招”三字才刚出口,对方双肩不动,身形却猛然间矮了下去,原来是将腰一塌,身子一伏,双臂下垂,趴在了地上,随即便双手撑地,“呼”地把腿给飞起来了。这一手大出陈奋意料之外,才一恍惚,他就觉得下体一涨,眼前一黑——原来甄随起脚,正好踹中了他的裆部,而且借着撑地扭腰之力,踹得还相当之重……
陈奋眼前发黑,不自禁地便躬腰一缩,随即脸上便又挨了重重的一拳,当即瘫软倒地。
甄随直起腰来,抬腿踏住陈奋的脖子,冷笑道:“不着甲的鸟人,不是老爷的对手!”
陈奋既被放倒,剩下那些坞堡主尽皆胆寒,在弓箭直指之下,无奈只能束手就擒。裴该直到见着他们都被上了绑绳,捆成粽子一般,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去问甄随:“汝若是三拳拿不下此人,又如何处?”
嘴里说“三拳”,其实飞一腿……终究不是格斗比赛,那都无关紧要——谁让对方傻,不作防备的呢?刚才甄随跳出来解围,裴该瞧着陈奋手里的几案眼看就要落下来,不假思索地就说:“答允汝了。”此刻想想,却不禁有些后怕——你就真那么有自信吗?
谁想甄随大嘴岔子一咧,伸手拍拍腰间:“拿不下便拿不下,老爷又不是没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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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命将那些坞堡主——当然也包括一开始就被“叉将出去”的那个小年轻——全都绑结实了,掷于院中,命兵卒看守。
这些兵卒几乎全都是从长江沿岸召来的流民,或者南方广陵、高邮等县的丁壮,自不会暗通本县的坞堡主,私纵私放——本县之兵,裴该都交给祖逖带远去啦。估计这会儿祖逖正在彭城国境内整编呢,再有个三五日,他就该踏入兖州地界,手底下本县兵就算落跑,也未必能够安然返回,就算返回,也不会再到县城来,肯定各归各家了。
但为了保险起见,裴该还是下令把那些坞堡主全都封上口,免得他们相互间交谈。
裴该在堂上,召来四名营督:刘夜堂、高乐、甄随和陆衍,这才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说你们下一步,就是要绑着这些坞堡主,去叫开各坞堡的大门,收编其丁壮,搜掠其贮存,最后还要留人给我把坞堡垒壁全都给扒了。至于老弱妇孺,愿意留在本乡本土种地的,随便他们,因为无所依靠而感到害怕的,就都诱骗到屯垦地去——其实也不能算诱骗,那地方一万多人呢,必然比没有坞堡遮护的地域要安全啊。
伸手一指:“汝等分作两队,夜堂、陆衍率二营往淮泗坞去——彼处人多壁厚,又当要冲,必须切实地拿下。高乐率一营向东,先自邗西坞始,一家家抄掠过去。切记我言,汝等是兵,不是匪,不得随意杀伤百姓,但若有胆敢违抗的,也可砍几颗人头来立威。我要的第一是人众,二是粮秣物资,三是田土,只要成功,不必缚手束脚。”
众皆领命,甄随却叫了起来:“然则老爷又带兵往哪里去?”
裴该瞪他一眼:“难道放一座空城与人来夺么?汝自然留下来守城。”
甄随连连摇头:“守城有甚意思?老爷只要厮杀……不对,抢掠……总之我在城内实在气闷,还请都督将我与他人换一换吧——我才刚救了都督的性命,立了功劳,即请以出征为赏吧!”
裴该斜瞥甄随,心说这粗胚满身都是缺点,想不到今天又发现了一条新的,那就是:恃功而骄,挟功要上……其实这四名营督里面,他比较放心刘夜堂——祖逖说过此人可用啊——和高乐——从前做过贼,这种破坞抢掠之事,肯定再熟悉不过了——至于陆衍,那是锉子里拔将军,具体能为如何,还得继续观察和考验。甄随呢?今天的事情证明了他是一个合格的保镖,但未必就是一员合格的将领和军事行动的指挥者,就他那粗糙脾气,真不会把事情给办砸了吗?
可是仔细想一想,甄随和陆衍半斤八两,全都未必靠谱,但两相对比,甄随心大脾气爆,若不常加安抚,就怕心生不满;陆衍瞧上去要老实多啦,就算这次不派他出动,也未必会有什么怨言。于是呵斥甄随道:“汝若改了那‘老爷’的口癖,我便命汝前往。”
甄随脸上肌肉一抽:“这……也罢,老……我尽量改过便是。”
裴该乃命陆衍留守,让甄随跟着刘夜堂去,果然不出所料,陆衍躬身领命,毫无不忿之色。
等到众将都下去了,裴该这才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几案上,“呯”的一声,倒把原本放置在案上的兜鍪给拱地上去了。一切安排已定,至于成不成的,就要看天意,以及那几个家伙的临机应变啦。裴该唯一担心的是淮泗坞堡,不过安排了千人前往,应该问题不大吧。其余坞堡即便一时拿不下来,其主既已被擒,必然人心涣散,哪怕一家一家硬攻过去,也就多花点儿时间,多死几个人吧,断无不克之理。
这心一放松下来,才觉得身上的铁甲无比沉重,压得肩膀和腰肢隐隐酸麻,他赶紧呼喝:“来人,帮我卸甲!”
有两名仆役赶紧跑过来——不是裴度和裴寂,裴该把那二人分派在两路兵马当中,别有所用。他自从进了淮阴城后,堂堂刺史,身边自然不能只有两个家奴服侍——别的暂且不提,二人抬舆也未见得稳当——因此又买了七名仆役伺候。不过后世子孙中,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名字可用啦,他又懒得花心思,干脆只给了这些后来者代号——从裴甲到裴庚,以天干为名,以后再多了,十天干不够用,还可以接着十二地支。
不过么,地支第一位估计不能使……裴子?
应命跑来的正是裴己和裴庚,帮忙裴该解下腰间佩刀,卸下满身的铠甲。这套甲胄还是祖逖送给他的,他又花了点心思加以调整、改造,防护力挺强,分量也很可观,足有五十八斤重——搁后世那就是整整十三公斤啊!
才刚换穿上公服,命人清理堂上,突然之间,一名部曲快步跑进来,禀报裴该说:“卞别驾带着家眷、仆役,离开宅邸往城南去了,难道是想出城么?”说着话递上一张纸来:“还有留书,使君请看。”
裴该闻言大吃一惊,赶紧把信给接过来,展开来瞧了两眼,不禁长叹一声:“卞望之去矣!”
对于裴该这趟设“鸿门宴”,卞壸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反对态度,因为他觉得那些坞堡主在乱世中建堡防寇,是于民有功的,虽然势力若然坐大,必然会威胁到官府的统治,但你可以缓缓削弱之嘛,又何必行此狠辣手段呢?尤其裴该此前等于一直在怂恿坞堡主们侵占田地,等到对方不设防了,再以诡道谋之,在卞壸看来,这岂止不君子啊,简直与乱贼之所为一般无二嘛!
你真是名门世家出身的公子,而不是跟高乐似的,也曾经做过贼?还是说在胡营中那大半年,你沾染上了胡虏的匪气?!
其实裴该和卞壸,很多理念天然不合——裴该是来自两千年后的见识,他的理念若真能跟这年月的士大夫相同,那才有鬼呢——故此时起龃龉。不过卞壸还算照顾大局,都只在私底下提意见,虽然一次比一次态度更激烈,但不至于真撕破脸,也不至于让旁人看了笑话去。在裴该想来,倘若自己一至淮阴县中就摆设“鸿门宴”,估计卞壸还会反对,但不会走,这隔了那么长时间,两人的矛盾日积月累,终于这次冲突就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卞望之乃挂冠留书,翩然而去也。
好在发现得早!因为裴该前些天在跟卞壸吵过一架后,就特意留了个心眼儿,派部曲悄悄地监视卞家,他当时也没想到卞壸会跑,只担心对方一时激愤,会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的图谋,若被坞堡主们窃听了去,那麻烦就大啦。所以卞壸还没出城呢,他的留书就被递到了裴该手中。
裴该当即下令:“备马!”然后出得县署,跨上坐骑,打马扬鞭,就直奔淮阴南门而去。连先前跑来禀报的部曲在内,几名从人撒腿在后面猛追,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还没到南门口就把主公给跟丢了……裴该此前还从来没有这般急切地纵马疾弛过。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但在军事上,就算在政务上也是二把刀。前世不过一名小公务员,放到此世,估计也就一个乡佐顶天了,还未必真有什么亲民的经验;此世的裴该身为贵介公子,自然更不清楚郡县庶务啦。他能够一步一步施行自己的谋划,全靠着卞壸卞望之这个大管家,把县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能毫无后顾之忧。而且卞壸也不是一个人啊——就算三头六臂,比诸葛亮还操劳,他一个人也管不了一座县城哪——身边也有在广陵招募的几名小吏。如今卞壸跑了,估计那些小吏也留不长,那裴该即便把全县的人力、物力全都拢到手中,他又该怎么管理?靠周铸等几个人肯定远远不够啊……
所以他才要追,急急忙忙,有若萧何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