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4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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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甫一下马,便反复跺脚,或者躬腰以拍打大腿内侧,疏散骨血。
唯一中原出身,骑术亦颇精湛,不在“凉州大马”之下的,大概就只有薛宁了——薛宁的从属,乃至于大将郭默,也多半都在打晃。
当然啦,精神头最糟糕的,还得算是shuji郭璞,郭景纯这辈子就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可既在裴该身边,便也只能咬紧牙关,硬撑着不倒。裴该是被搀扶下马的,郭璞则是直接被拖下马背的,而且根本就站不住。
故此裴该入城之后,便下令暂歇半日、一宿,再继续启程——否则说不定郭景纯会给活活跑死。
其于县署歇息之时,留守军将前来禀报,说甄将军前日曾在城外拿获了裴硕和薛涛,下令暂拘,以待将来槛送长安,由大都督处置。裴该还有点儿奇怪,就问:“裴硕还则罢了,既擒薛涛,以甄某之性情,如何不即时杀了,要留于我发落?”
军将禀报说:“一则裴硕所言,薛涛亦为裴氏之婿;二来裴硕自请叫开闻喜城门,以此恳求暂缓薛涛之死……”
裴该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与李容的对谈。因为急着赶路,所以其于安邑城中,不过停顿了片刻而已,李容简明扼要地将郡内情势汇报了一番,待提及汾阴薛氏,便道:“薛宁实为可用之才,明公当助其成为薛氏之长。然而,薛氏本强,因武力而雄长一郡,倘若薛宁上受明公器重,下得父老拥戴,则恐将来难制啊……”
李容奉命守牧河东,主要一个任务就是寻机削弱郡内大族,那么裴氏他不敢管,薛家就是最难啃,但也必须着重去啃的一根硬骨头了,因此建议道:“倘若明公能于阵上擒获薛涛,千万勿杀,请交于末吏,以为挟制。”
故而裴该听说闻喜城内拘押着薛涛,当即下令,说你们赶紧将此人押往安邑去,交与李府君发落——且最好别让他跟薛宁照面。随即命把裴硕押将上来,我要好好问问这老头儿,既知我在长安,为何不肯遣人来联络哪?
裴硕被押至县署,推搡而入内室,定睛一瞧,上坐一人,相貌隐约便似裴頠——他自然是见过裴頠的,但没见过裴嵩、裴该兄弟——而且方才军士也说了,是大都督要见你,则如今晋之大都督,自然便是大司马、录尚书事,行台关中的裴该了。于是老头儿便立定了,叉着手,上下打量裴该,越瞧就越是皱眉头。
只见这位名闻遐迩的裴大司马,竟然身穿胡服,而且不戴冠,只以巾帻裹头。他坐在榻上,斜靠着凭几,正在闭目养神,双腿垂在榻下,裤管卷得老高,两只光脚探在一个铜盆里,还时不时地相互交叉,搓上两搓……
裴硕心说这是什么意思?故意以此倨傲之态来羞辱我么?须知汝非汉高祖,我也不是郦食其!
其实裴硕冤枉裴该了,他还真不是故意摆架子给谁瞧。所谓身着胡服,其实是戎服,短衣皮裤,窄袖圆领,方便骑马——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中原王朝的戎服,即多以胡服为模板制成;不戴冠而裹帻,那是方便逢有急事,可以立刻着盔;闭目养神,纯粹是长途行进后精神倦怠;而且裴该不是在洗脚,而是在用热水泡脚,以舒缓肌肉紧张的双腿。
不过这姿势确实不怎么合乎礼仪,倘若正常见客,是断然不能如此穿着打扮,且还泡脚假寐的。问题裴该就没把裴硕当自家长辈,而是阶下之囚,那我又何必肃仪以待呢?再者说了,我忙得很,得赶紧歇过了,好继续登程,哪有空闲时间换身衣服,专为见你啊。
裴硕深感愠怒,因而端立不跪。晋兵从后推搡,说:“老儿好无礼,既见大都督,如何不拜?”裴硕硬挺着踉跄一下,仍不肯跪,却冷冷地道:“彼非人君,岂有祖父见孙儿要先行礼的道理啊?!”
裴该泡脚泡得舒适,遍体通泰,几乎就要睡着了,闻得话语之声,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来,随即将腰一挺,同样上下打量裴硕。裴硕与之傲然相对,一脸不屈之色,裴该见状,反倒笑了起来,先摆摆手,示意兵卒退下,然后才说:“凡背晋之徒,我都不当其为亲,则此处只有晋臣与罪民,哪有什么祖孙啊?”
第五十四章、破裴氏而伐裴柏!
裴该嘲笑裴硕是“背晋之徒”,裴硕不禁怒道:“我在胡营,实为刘粲所挟,从未受其名爵,则汝既为晋之执政,又兵进河东,于此事岂能不知啊?焉能凭空污人清白?!”
裴该一边抄起块麻布来擦脚,一边反问道:“汝固为刘粲所挟,但若不入胡营,刘粲又何以挟汝啊?河东诸多大族,怎么只有汝与薛涛二人,陷身于胡呢?”
——关于薛涛、裴硕如何为刘粲所挟持之事,薛宁于来途中自然早有详细禀报。/全本小说网/https://。/
裴硕闻言,多少有些气沮,不禁苦笑道:“老夫也知一入胡营,污秽难洗……曩昔乃薛涛先被执,作书来邀老夫,且刘粲方陈大军于河上,为全一族性命,无奈而往,遂为拘留……然而夷、齐虽曾入周,后终不食周粟,岂能目二贤为商之叛逆呢?”
裴该心说我最讨厌有人拿伯夷、叔齐那俩呆子说事儿啦,当即哂笑道:“原来夷、齐入周之时,周武便已然起兵伐殷了么?此论倒是发古史之未见。且汝实为神仙之体,不食胡粟,而竟能苟活至今,也属奇谈了。”
不等裴硕再开口,他便将双眉一轩,质问道:“既云不背晋,何以知我在长安,而不遣人来相约,收复故土啊?!”
裴硕反诘道:“也不见汝遣人来闻喜……”
裴该道:“闻喜深陷胡手,使命难通,然薛氏曾与我约,则裴与薛既为姻亲,汝与薛涛又相熟,难道不会假其手而报信于我么?!”
——裴家为什么不肯跟裴该联络,薛涛在最初的沟通书信中,就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当然啦,他多多少少为裴硕解释和粉饰了几句。
裴硕答道:“文约,卿亦知我暂掌族内事,一族数千户、上万人,性命皆cāowo手,唯恐若有异动,为胡寇侦知,将使家门罹难、裴柏为伐。我亦不得已,只能每日于内室默祷,社稷可复,裴氏可兴……”
裴该冷笑道:“这不过是首鼠两端,庸人之所为。乡间野老,如此见识还则罢了,汝亦曾仕晋为两千石,不知忠诚于国,但谋私家之安,独不知国家、国家,国在家先,若国不存,覆巢之下,私家亦难保全之理么?!”
裴硕辩驳道:“若无裴氏,安得有卿今日?!”
裴该怒斥一声:“我自苦县宁平城尸山中爬出,及被拘羯营之时,不知裴氏与我何干?!”
其实他心里说,老头儿说得也有道理,倘若我不是裴氏子弟,没有一个百年家族作为靠山,估计当日就被石勒给砍了,其后被缚马厩,也不会有姑母裴氏来救我……即便逃归建康,估计也只能在城外结庐而居,连乌衣巷的门儿都摸不着,遑论结识王导乃至祖逖……
好在估计这老头儿对我往日的经历,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却不知,裴硕听闻此言,心中却是另外一种想法——原来如此,文约因为家族所累,导致跟随东海王出屯于项,几乎死在宁平城中,由此而迁怒于家族……所以他今天才把对整个家族的怨气,全都发泄在我头上了吧。
老头儿被裴该怼了几句,本来最初的气就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语气也逐渐地放软,对裴该的称呼,从“汝”变成了“卿”,由此而更进一步,改为尊称。他苦口婆心地教育裴该说:“大司马当知,千家万户,乃成其国,故亦有‘家国’之称,其实无分高下。往事已矣,则大司马欲固根基,岂可自外于裴氏啊?唯裴氏茁壮,更及其姻亲薛氏、王氏等,才能善保大司马,使成伟业,功名不堕啊。”
裴该摇头道:“我若不提兵北伐,继而挺进河东,则裴氏是否繁盛,于我何损何益啊?倘若家族真能为我之助力,汝又因何禁诸人不得与我相通?”
裴硕不禁叹了口气,说:“我固知罪不可逭,然罪不在背晋,在不急助大司马。我亦知大司马幼从君先公于洛阳,与族人本便疏远,乃望以我之死,可消大司马的积怨吧。”说着话,把脖子一梗,腰一塌,朝着附近一根立柱便即直撞过去。
裴该正在穿袜子,根本来不及阻拦,而且押裴硕进来的军兵也已经暂退出去了……好在裴熊还在,一迈步就是丈多远,随即一伸手,就把裴硕跟只小鸡崽儿似的给提了回来。
裴该心说这老头儿虽然可恶,终究并没有明确的罪名,倘若被他跟我面前zishā,倒仿佛我以小辈逼死长辈一般,说不定会在世家中掀起什么波澜来。从前他确实深恨裴硕,还琢磨着要兵入闻喜后,把这老头儿捉来,在族人面前斩杀,以祭裴柏,以诫天下首鼠之辈,但真当对面之后,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才好。
终究是一白发苍苍的老朽,杀之恐污我刀,也没什么太大意义……
当下一摆手,说:“罢了,罢了。我释汝归家,汝可命族中供输粮秣到临汾去,倘能资供军需,使王师胜绩,或者可赎前愆——休要求死,汝若自裁,我便破裴氏而伐裴柏!”
裴硕闻言,不禁怒道:“汝是裴家人,岂可如胡寇一般,口出破族伐柏之语啊?大是不孝!”
裴该冷笑道:“忠臣难为孝子。且天下裴姓正多,岂独缺闻喜一支?如今洛阳有裴、长安有裴,可以自立家门。至于裴柏,我曾与刘粲有言:‘但我在处,即为裴柏!’”便命裴熊,把老头儿给我搡出去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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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尚未离开闻喜,便有军兵来报,说洛阳方面遣郭诵将兵来合。
郭诵原本奉河内太守李矩之命,率军西出,攻取了河东郡最东面的东垣县,便即驻军于彼处。其实甄随北进之初,就已经行文东垣,去请郭诵发兵相助啦——因为他也觉得光自己手里这五六千人,实在太不够用。然而在没有野王或者洛阳的命令下达之前,郭声节又岂敢应命出师呢?
郭诵乃遣快马,将消息分别通报野王的李世回和洛阳朝廷。司马邺听闻胡中大乱,便命群臣商议,是否可以趁机进兵,直下平阳。祖逖一力主战,但却被梁芬、荀崧等人给拦住了,说如今都中粮秣空虚,士卒才经大战,尚且疲惫,岂有余力北进哪?
而且你还得防着河北的石勒呢,就不可能把守护都城的兵马,撒出去那么远。
其实梁、祖的真实用意,是想把这场大功劳让给裴该,希望祖逖不要插手——你说啥,关中也兵疲粮寡,恐怕独立难胜?那就谁都别胜呗,宁可把机会凭空放过,也不能便宜了裴该以外的某人。
荀组也说:“既是甄随已无命而动兵,乃可赦其擅行之罪,命之试攻平阳。至于洛阳、长安,距离皆远,若大发军,准备必久,恐怕王师尚未进入平阳郡内,而胡乱已定了,岂非空耗粮秣?
“今胡势日蹙,却又内斗,则必早晚殄灭。我但安生积聚一二岁,羯奴可敌,逆胡可平,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祖逖顿足道:“我也知道大军不易遽发,只是如此良机,错失难再,实在可惜啊!”
祖约时已转任平北将军,还挂着散骑常侍的空头衔,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