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3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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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堂脾气比较燥,当即重重地放下酒盏,冷言回复道:“大都督见在阳,为胡寇所围,我等无不心急如焚,日夕忙于选练士卒,候大都督令下,阳燃烽,便要齐往救援。当此之时,不知郭帅为何还有心情饮酒啊?难道全不将大都督安危放在心上么?末将却无此等闲情逸志,美酒醇酿,入喉有若刀割!”
李义急忙解劝道:“王督言重了,郭帅岂能不念大都督被围阳啊,今日召我等来,想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郭默摆摆手给拦住了。郭默面向王堂,笑问道:“听王督之意,是不肯从我之命喽?”
王堂哼了一声,回答道:“郭帅归附大都督比我等为晚,不知我等自徐州相从,与大都督早定君臣名分,恩义相结,则君亲有难,为臣子者岂可无忧?郭帅若率我等往救大都督,自然凛遵钧命,若只是召来饮酒,且恕末将不能奉陪!”说着话,猛然站起身来,扭头就要走。
郭默见状,当即双眉倒竖,“砰”的一声,猛击几案,众将皆惊。李义赶紧拉扯王堂,就听郭默喝道:“我早便知道,汝等自恃从大都督于微时,自徐方转战关中,我乃后来归附,故此汝等皆不将我放在眼中!今大都督授某总统频阳各营之责,然而胡寇势大,再似汝等这般违令不遵,又岂有胜算啊?!”
王堂正要分辩,就听郭默又道:“汝等小觑我,大都督须不小觑我。大司马三军,论名位我不如陶士行,论亲厚不若裴文冀,而大都督不命汝等为帅,而偏使我督前军,何也?难道汝等以大都督为瞽者乎?!”
谢风忙道:“大都督既然有命,郭帅名位在我等之上,自当凛遵将令,但不知今日唤来饮宴……”
郭默斜了谢风一眼,冷哼道:“今日不过邀来一宴,都不肯从我命胜饮,则异日战阵之上,谁信汝等肯凛遵我命?!”眼神随即移回来,紧盯着王堂,问他:“汝可知道,大都督何以命郭某为帅?”
王堂昂着脖子一拱手:“正要请教。”
郭默容色稍霁,环视众将,缓缓地说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汝等多不过乡下孺子,若非大都督简拔,将终身劳碌于畎亩之间,安能为将啊?即汝等未从大都督前,郭某便以壮勇事河内裴守,永嘉之乱,自据坞堡,逆胡抗战……”伸手一指北宫纯:“论及与胡寇交锋次数,对胡寇底细之明了,在座唯北宫将军才略可与某相拮抗!”
北宫纯微微苦笑,拱手道:“我岂敢比肩郭帅……”
郭默还是紧盯着王堂,偶尔拿眼角余光去瞥谢风和一直不说话的陆和,一字一顿地说道:“甄随在大荔,军不如我等之盛,则将来救援阳,与大都督内外夹击,共破胡寇,当以我等为主力。然而胡寇甚众,数倍于我,若不能洞悉其情,安有胜算?我与胡寇在河内交锋,前后五六年,大小仗不下百数,自能知其所长,及其所短,汝等又如何?”
一瞥北宫纯:“胡有何长,亦有何短,北宫将军可说于这莽夫听。”
北宫纯临阵虽勇,但个性却柔主要是多年来受洛阳、长安的公卿压制,乃至于后来被迫投降胡汉,遭受各多冷眼,早就把他的棱角给磨平啦怎敢在这个时候去接郭默的话?赶紧拱手道:“末将愚鲁,还请郭帅指教。”
郭默呵斥王堂道:“汝愿听,便即坐下;若敢违命,难道以我之刀为不利乎?!”
李义和谢风一左一右,拼命拉扯,才把王堂给按坐下来。郭默这才竖起手指来解说道:“在某看来,胡之长有三。其一,士卒悍勇,往往少年时即习弓马,非我等麾下将吏可比。实言告汝等,今大司马三军,能以同等兵数,与胡寇相斗而不落下风者,唯大都督部曲营,与甄随麾下精锐,余皆不及……”
王堂一梗脖子,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却还是咬牙给咽了。
就听郭默继续说道:“其二,胡寇多骑,唯‘凉州大马’可与拮抗,然我部凉州骑兵数量,却又远不如胡。其三,为将者多屠各显贵,及匈奴宿将,本是一家,战法娴熟、配合默契,非我等天南海北之人,临时拼凑之军可比……”
谢风插嘴道:“郭帅所言是也,但不知胡之短又如何?”
郭默嘴角略略一撇,回答道:“胡之短亦有三。其一,轻忽粮运,士不得饱,乃惯以抢掠以充军实,并提振士气。然今冯翊郡内,百姓多归民屯,人退入城,粮收归邑,则胡寇野无所掠,粮秣日蹙,人心必不齐矣……”
其实这倒并非是胡汉政权独有之弊,而是封建时代军队传统的弱点。这年月除了裴该之军也不敢说全部外,对于底层士卒的供奉向来都是不足的,往往每日两餐,勉强得饱,兵器、铠甲,都使自筹,所以抢掠就成为提振士气,乃至于加强士兵个人武装的最重要途径。这样的军队,抢得饱了,自然越战越勇,但若是有一段时间无从抢掠,实力就可能下跌,士气也容易涣散。
“其二,胡兵品流复杂,有屠各、匈奴、六夷,乃至降胡之晋人,若各成一军,则难成阵,若散归各营,则亦生乱。是以有云,晋但坚阵,胡难摧破。
“其三,由此两端,胡虽剽掠如风,但不耐久战,稍受挫折,便乱阵脚。以是我等当胡,不可浪战,而当以坚阵正面迫之,出奇兵抄掠其后,徐徐侵削其势,然后可以成功。”
说完这几点后,郭默略略顿了一下,随即环顾众将:“大都督付我西路总责,统领各营,应使勇者不独进,怯者不敢却,当守则守,当退则退,当徐则徐,当急则急,人人听命,始有胜算。则若我进军徐如林莽,而汝等或自恃勇锐,或心忧大都督在阳,违命而前,哪里还能有胜算?今一盏酒都不肯胜饮,异日战阵之上,何能令行禁止,唯我所命是听啊?!”
他目光阴冷,一个一个瞪过来,瞧得诸将无不战栗,李义更是直接把脑袋给垂下去了。
郭思道今天搞这一出,就是想要威吓诸将,使皆听令。正如他此前所说,自己并非裴该元从之将,骤然得任前军帅,陆和、王堂、谢风等人多数都是不服气的,倘若平常还则罢了,如今大战在即,就怕一个指挥不动,会坏了大事。
不过郭默最担心的,倒还不是那些原从将领,因为他知道那票人够忠,只要把道理摆明白了,说我如此这般布划,有利于击败胡寇,援救大都督,应该不至于再使小性子虽说回回都要解释,既麻烦又恐贻误军机,所以得先这么设个局吆喝两声相比之下,他反倒最不放心李义。
在郭默看来,李义本身才能有限,又是个首鼠两端之辈,实不便赋予重任。但偏偏裴该入关之后,所收关西士人多数都入朝为官,或者入幕为吏,直接独领一营的,就只有这个因为把索搞下台而被当成‘千金马骨’的李义了,故此李义在那些关西新兵中威望是很高的。李义本人也隐隐自命为关西武将之首,别瞧他平常一副老实面孔,甚至有些软趴趴的,其实内心倨傲,并不把那些原从将领放在眼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默和李义是同一类人,他也认为裴军中三河出身的兵马,天然就该是自家部属,或起码目自身为精神领袖,所以李义的外柔内刚,外和内忌,必然瞒不过郭默去。
然而同理,郭思道那点儿心思,李义却也心知肚明。李义心说你资格比我老,名位比我高,受宠比我深,我才不是王堂那路傻缺,偏要跟你硬顶呢。相比陆和、王堂、谢风等人来说,我等都算是外将,外将自当暂且协力同心,才能够扒拉开那些原从往上爬好,我今天就给你一个面子,多帮忙附和几声吧。
因此郭默话音才落,李义便即毕恭毕敬地拱手说:“郭帅所言是也,我等自当凛遵将令,岂敢有违啊?”说着话端起酒盏来,招呼众将:“于今大都督授权郭帅,则郭帅之命,有若大都督之命,若大都督命胜饮,我等岂敢违逆啊?诸君,且都满酒,齐为郭帅寿吧。”
郭默一摆手说“不敢”,但随即自己也端着酒盏站起身来,对众将道:“既然卿等忧心大都督,美酒佳馔,难以下咽,那我但敬诸君这最后一盏酒,且都饮了吧。”仰头饮尽,然后将酒盏朝地上狠狠一掷,厉声喝道:“今日不肯尽欢,则明朝于阵前若敢违我令者,有若此盏,虽欲胜饮而不可得矣!”
陆和一直不言不语,这时候却也端着酒盏,并且招呼各将全都站起身来,学着郭默的样子,先饮尽,再掷盏,说:“我等唯郭帅之令是听,若有违抗,皆如此盏。想郭帅若不能拯救大都督于阳,亦当不能独存!”
第二十五章、绝处逢生
杨清解开腿上的绷带,当即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全本小说网,HTTPS://。)//
伤口原本包扎得不错,还敷上了金疮药,但大约是那晚逃出夏阳城,遁入山地的时候,奔跑过猛,扯动皮肉,又给撕裂了,此后没有机会处理,竟致腐烂流脓……若非从昨晚开始,就时不时觉得钻心地抽痛,他大概还想不到要解开绷带。
杨清倒吸一口凉气,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他心说我这条腿还好得了吗?不会从此瘸了吧?
正这么担心着,突然间眼角寒光一闪,从旁边递过柄刀来,递刀那人淡淡地说:“割开它,将脓血挤了去,汝尚可活。”
说话之人正是“厉风左营”督、镇远将军周晋。
杨清闻言,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胆战心惊地问道:“周督之意……仅仅伤了腿,也会死人么?”
周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即便小创不割,导致创毒入骨,除非割了汝的腿去,否则怕会有性命之忧……然军中也无华元化那般神医,便割了腿,成还是一个死字。”
杨清忙问:“如周督所言,及时割开创口,挤去脓血,便可得活么?”
周晋答道:“七成可活。”顿了顿,又补充道:“倘若肉不再烂,五日之内也不发寒作热,便可无虞了。”
杨清听了,赶紧伸手就去接周晋递过来的刀,谁想周晋却又把手给缩回去了,随即在杨清疑惑的目光中,扬声招呼道:“取火石与干草来。”
有部曲递上应用之物,周晋燃起一小堆火,先将刀锋在火上燎过了,这才重新转向杨清:“坐定了,不要动……”没等杨清反应过来,刀光便猛然一闪,擦着他腿上创口而过,疼得杨清猛地大嚎起来。
周晋收刀入鞘,呵斥杨清道:“大丈夫死都不怕,些许疼痛算什么?休要鬼叫。”随即命两名部曲把杨清牢牢按住,他亲自伸手为杨清挤干净脓血,然后又取一束干草来引着了火,在杨清创口上燎了一燎。
杨清又跟杀猪似地惨叫起来。
周晋见原本那条绷带已经染满了脓血,无可再用,身边又无清水可以盥洗,便即解开衣襟,从自家衷衣下端撕下一长条来,帮忙杨清包扎伤口。杨清才刚痛得有点儿麻木了,衣带才一贴肉,却又新添了一种难描难画的刺痛……
他不禁心说,这便似往伤口上撒盐……周督这贴身的衣服干净么?不会是沾满了汗渍,所以才这么沙得疼吧……
当下咬紧牙关,感激周晋:“小人若能生还,全赖周督救命之恩……”左右扫两眼,那意思:行了,别再按着了,把我放开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