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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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见到裴该亲自出帐来迎,郭默当即屈下一膝,致以大礼——其实应该跪拜稽首的,但他终究铠甲未卸,所以只能单腿跪。裴该双手搀扶,笑着说:“我奉命北征胡虏,郭将军第一个来迎,实堪欣慰啊。”
裴该说话很有技巧,光这“第一个”三字,就让郭默心花怒放,不自禁地唇边露出了笑意。
裴该扯着郭默的手,颇为热络地将其让入大帐。此时各营正副督正在料理扎寨事——天色虽然还早,但走了那么远的路,真不能不歇着了——主帐内只有司马陶侃、长史裴嶷,以及裴该亲信从事裴寂、裴度四人而已。二裴缩在侧面案后整理文书,陶、裴二人却在并头低语,见裴该引着郭默进来,急忙拱手致礼。
那么他们在说什么呢?裴该才刚出去迎郭默,裴嶷就问陶侃:“昨日战事,陶公已知端底否?”虽然你半夜里才来,但跟这儿也呆了那么长时间了,整场战斗的经过,应该都打听清楚了吧?陶侃点点头:“知之矣。”裴嶷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使君归来,必问昨日之战,我欲使之收服郭默,则何者当言,何者不当言,陶公其慎啊。”陶侃点点头,还是那三个字:“知之矣。”
果然郭默入帐后,侧向而坐,四人寒暄了几句——二裴还没资格插话——他就开始打听昨日的战斗情况。裴该笑道:“吾亦初来,可召……”他想说叫熊悌之、陆和进来问话的,裴嶷急忙插嘴:“二督激战竟日,各自带伤,尚在休养——昨日之战,陶公备悉知晓,明公可垂问之。”
于是裴该便将目光转向陶侃。他总觉得陶士行跟过去不太一样了,初见时皱皱巴巴就好似一个老农,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英风豪气;在江北呆了一年,虽说心情略好些了,也肯应入幕之请,跟随北伐,但瞧着仍然有点蔫儿……唯有今日满面红光,神采飞扬,虽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面上也丝毫不见疲色。他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又能够亲自领兵上阵了吗?
陶侃先朝裴该一拱手,又向郭默点头致意,然后才手捋胡须,缓缓说道:“我军使熊、陆二督将在前,率两营先发,昨日凌晨于阴沟水畔骤然遇胡……”至于前军为什么距离主力这么远,他们干嘛连夜行军来到阴沟水旁,这都属于裴嶷关照过“不当言”的,陶侃直接含糊过去了。
陶士行说话慢声细语,虽然没有太多文采,不加雕饰,却条理清晰,将昨日之战从头至尾叙述一遍,无形中又把胡军的凶恶夸大了三分,其实是炫耀自家将士之能、武力之强。郭默越听越是惊骇,随即转为衷心钦服,直等陶侃最后总结说:“我军计点阵亡,不下五百,几乎人人带伤;胡寇则遗尸千五百具,泰半奔散,伪皇太弟、大司马、太尉等逃去无踪……”郭默忍不住请求道:“是何勇将,直如天神一般……默请一睹风采,还望裴公俯允。”
正好这时候各营督都已经安排好扎营事宜,就在帐外向裴该禀报,裴该便让他们全都进来,各自与郭默见礼,然后去唤熊悌之与陆和。郭默初见徐州众将,只见人人勇壮,个个精神,不禁暗赞——要知道高乐原本是垂头丧气的,自打听说自家两营如此悍勇,大败优势胡军后,脑袋直接就昂起来了;而甄随等人虽感妒忌,终究是同袍取胜,也自面上有光。
不多时,熊、陆二人进帐。熊悌之伤重,是被用担架抬进来的;陆和虽然也多处负伤,而且久战脱力,但经过军医调理,又休歇了大半天,已能柱杖而行——不过估计十天半个月内,两人全都上不了阵啦。
郭默主动站起身来,向二督鞠躬致意,说:“默自束发从军以来,百战余生,从未闻如此恶战,以一当十,负创贾勇,一日间便能摧破胡虏大军,真神迹也!此番裴公率师北征,当以二位为首功,但得二位在,何惧胡虏不灭,旧都不复,山陵不扫,梓宫不归?!”
熊悌之动不了,陆和略略躬身还礼,旁边儿甄随鼻子里却忍不住“哼”了一声。裴该也不让二人下去歇息,先转过头问郭默:“将军可有字否?”你要有字我就叫你的字,总称呼“将军”显得太过生分啊。
郭默摇头:“默是粗人,无字。”他家本是河内的小地主,出身寒微,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基本上跟熊悌之属于同一阶层。裴该闻言,“哦”了一声,手捻胡须,略有所思。
郭默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这年月阶层鸿沟日益拉大,若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到了东晋南朝,就变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而且不同阶层间坚决不可通婚,彻底固化——此际根已生而芽渐萌。不过若非今日,郭默见到裴该这种态度,必然衔恨,说不定当场甩袖子就走了;今日不同,他才刚刚遭受心灵上的震撼,天然就觉得自己比裴该,甚至比徐州众将都要矮一头,故此心中不但不恼,反倒有些惶恐——
啊呀,裴公瞧不起我,这可如何是好啊?
赶紧套近乎,说:“其实默亦公家故吏也——少年从军,即在河内裴太守麾下,任为督将。”裴该微微一愕,随即反应过来,哦,是说裴整……那算啥玩意了,虽然同祖,但久已分途,远支得不能再远支。若按照这年月的习惯,只有裴茂的后代才够资格叫闻喜裴,裴整根本挨不上啊。
当下淡淡一笑:“不知裴整何在?”
郭默心说不好,裴整不是降胡了吗?我一时口快,只想拉关系,结果把这碴儿给忘了……当即窘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其实先前郭默说自己出身低,无字,裴该略一沉吟,那是想到了别的事儿啦,还真不是瞧不起郭默——人终究是可以跟邵续、李矩并传的牛人啊,至于出身高低,裴该的灵魂本来自于后世,根本就不在意。因此见郭默无言以对,便即微微一笑,抚慰他说:“裴整背弃祖宗,归从胡虏,即刀不加身,天必厌之。将军不肯从贼,数年来游击河内,坚贞难屈,我亦心慕久矣……”不必担心,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不过既然郭默有往上凑的迹象,裴该趁机就说了:“我军远来,当在此处休整,明日继续西进,将军可先归阳武。然阳武城小,且屡经兵燹,未知尚能守否?我意使一营随将军前往,未知可否?”
郭默犹豫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多承裴公关照,默岂敢不从?然则默便在阳武洒扫街道,以待裴公率师前来。”
裴该随手一指,即命“蓬山右营”跟随郭默去守阳武。
等到郭默出帐之后,裴该手抚几案,略略沉吟,突然间抬起头来,注目坐着的陆和与躺着的熊悌之:“汝等可知罪么?”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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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裴该问熊悌之与陆和:“汝等可知罪么?”这句话虽然说得很平淡,并非疾言厉色,但还是把熊、陆二人给吓着了,有若晴天霹雳一般——我们扞拒胡虏,立此大功,都督怎么问是否知罪?罪在何处啊?旁边儿高乐会意,当即一咬牙关,膝行拱手道:“是我不合使二将去逐陈川,罪责愿一肩扛之,还请都督念在彼等苦战破敌的功劳上,宽赦了二将吧。(全本小说网,HTTPS://。)”
熊、陆二人恍然大悟,对啊,还有这碴儿……我们厮杀得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裴该冷哼一声:“陈川何在?”
旁边陶侃接口道:“点检尸体,并不见此人,或云逃去无踪。”
裴该便对熊、陆二人道:“汝等违反军令,率军远离大队前出,既不能得陈川,复不能察敌情,使我两千健儿陷身绝地,若非陶司马设谋援救,几乎覆没!且使大军被迫转道以救汝等……”原计划是沿着汴水走的,这会儿改成了济水——“尚不知罪么?!”
陆和不禁垂下头去,与熊悌之一起回复道:“末将知罪了,恳请都督责罚。”
裴该面色一缓,轻轻叹了口气:“功不可不赏,过不可不罚,否则无以成军。汝等乃可将功折罪,原本悍拒胡虏大军,功劳非小,今此战以陶司马记功第一,汝二人皆降一等——可心服么?”
二人忙道:“末等心服口服。”。。
裴该便即环视诸将:“此二人已为副督,暂时无可升迁;徐州田亩,亦得了不少;若止赐金钱财帛,又未必能酬其功——卿等以为,该当如何赏赐啊?”
裴嶷和陶侃知道裴该必有下文,所以并不接口,剩下那些粗人全都大眼瞪小眼,无计可施。还是甄随脑子快,脱口而出:“若是末将立功,便请都督赏赐良马。”裴该撇嘴一笑:“良马要等杀去北地取得,且要多少良马,才能酬二将之功?”随即语出惊人:“我意署熊悌之为东莞郡守,署陆和为城阳郡守!”
众人闻言皆惊;裴嶷意料之中,不禁微微而笑;陶侃本待劝阻,想一想,最终还是忍住了。
裴该为什么突然间下此决断呢?一则自为酬答二将之功,也为全军将士做个表率;二则他从前恪守制度,身为青徐都督、徐州刺史,连县令长都不敢任命,只派人“知某县事”,此际才猛然间醒悟过来,乱世中什么制度全都是放屁!
前此庾冰赴任临淮内史,都不跟自己打招呼就敢自命各县长吏,还不是仗着建康有人,所有任命都能顺利通过吗?然后裴该刚才又听说郭默出身很低,而刘琨就敢直接署他做河内太守……河内属于司州,都不归他刘越石管。好么,你们个个不管不顾的,就我一人循规蹈矩,那我多吃亏啊!
这年月谁不想当官儿啊,尤其那些门户低的,玻璃天花板横在头顶,按惯例都很难做到墨绶长吏,遑论两千石的郡国守相?可我手下这票营督就没谁是高门大户子弟,连文盲都还没全脱呢,难道一辈子都只能沉沦下僚,权重而位卑么?短期内尤可,时间久了,必然心怀不满哪。况且将来队伍扩大了,你们手底下难免会有几个家世高点儿的,督将始终是白身,可该如何驭兵、服众?
所以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熊、陆二人功高,便可作为开端,老子要开始封官赐爵了!裴该微微一笑,对众将说:“我为青徐都督,徐州之外,尚有青州……”只要立了功,你们人人都有机会捞个两千石做,即便不是实职,也足够光宗耀祖了吧。
众将大感振奋,尽皆俯首:“愿为都督效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门上传报,说郭默再次求见。裴该闻言不禁一愣啊,心说你不回阳武去,干嘛又要见我?是西面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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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默留其弟郭芝守备阳武,自率参军殷峤等数十骑到阴沟水东岸来谒见裴该。等他出得大帐,会合部下,殷峤就问其情况如何,郭默大致分说了一遍,殷峤不禁皱眉道:“今胡贼已为徐州军所破,阳武不虞有失,将军自守可也,何必应允徐州军相助?便不怕彼等鸠占鹊巢么?”
郭默苦笑道:“徐州军如此骁勇,以一当十,摧破胡寇,如此则司、兖之间,大可横行。若裴徐州想要阳武,我又岂敢不双手奉上?与其待他来强索,不如允献……”
随即压低声音对殷峤说:“我不合一时胆怯,弃了怀县,南归李世回,寄人篱下。然李世回又如何能与裴徐州相提并论?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