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蔷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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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什么也不会说。”沈青蔷笑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沈紫薇亦笑道。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统共我们都只是一枚棋子,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是棋子,我可不是!”沈婕妤厉声打断了她。
沈青蔷只是笑,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嗔是恼。
沈紫薇摊开手,手心中放着的是她适才拔下来刺杏儿的金簪,她缓缓道:“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沈青蔷细看那簪,只是最不打眼的设计,一朵攒金丝珐琅花托,嵌一颗指尖大小的明珠,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她的确是没有,便摇摇头。
紫薇一笑,把簪子插回发内,又道:“你连‘白仙’娘娘是谁都不知道,我进宫前的那天晚上,姑母便遣了嬷嬷来,把来龙去脉都和我一一说清楚了……”
紫薇顿一顿,见青蔷依旧不答,斩钉截铁地重复:“所以你是棋子,甚至只是‘弃子’—我却绝不是!”
沈青蔷望着沈紫薇,突然有些替她伤感。莫说她,就是沈淑妃,难道不是一枚沈家的棋子吗?纵沈淑妃是“帅”,沈紫薇是“军”,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能回头的“卒”子,可这依然改变不了大家同为棋子的命运—她连这个都不明白吗?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婕妤沈紫薇却全不知她此时的心思,见她沉默,还道自己已占了上风,便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白仙’娘娘吗?想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在那里吧?你也不必旁敲侧击问旁人,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纵沈青蔷再驽钝,也清楚紫薇的这番话定有蹊跷。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柴房,蹲在偷来的半截燃烧的蜡烛旁边—明知道必定会灼伤,必定会很痛,却依然不可自拔地被那摇曳的美丽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当然,”她说,“即使是弃子,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不是吗?”
—姐妹二人又一次顶着赫然不同的笑容,一并笑起来。
“走吧,且出去园子里走走。”紫薇道,“谁知道你这里的门背后,长着谁的耳朵呢。”
青蔷微一迟疑,便跟了她站起身来,才出院子,就见着兰香领了两个小丫头正亟亟向这边过来。兰香见了青蔷,一愣,想见礼又觉得不好,最终还是当做没有看见,只对沈紫薇道:“主子,珊瑚姑姑叫我出来找主子,说天要晚了,莫叫淑妃娘娘惦念。”
紫薇冷笑道:“只她是个孝顺的!你且回去传我的话,就说我的事情容不得她啰唆,有本事去姑母面前告我好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兰香愕然,踌躇着总算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
“怎的,你也和珊瑚那小贱人学会了?”沈紫薇斜睨她。
兰香连忙摆手:“奴婢不敢的!只不过……只不过主子身边不跟个人,总不大好……”
沈紫薇“哼”了一声,一摆手,吩咐道:“那好,先叫那两个回去传话,你远远跟着好了,可别聒噪我们……”
兰香连忙答应。紫薇再也懒得理她,当先快步而行,一行人曲曲折折,已到了御苑之中。
走了不远,沈青蔷便隐隐觉得不对。紫薇在前引的道路煞是奇怪,并不走那诸人行惯的水磨石铺就的路面,只在花树间左一转、右一折,越行越见荒僻。起初还能看见毗邻的宫殿房舍扬起的飞檐,能推算出大概的方位,后来,亭台建筑渐渐稀疏,人已不知身在何处。
沈青蔷心下暗惊,不知道沈婕妤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一面左右四顾,一面暗记路径,可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终于按捺不住,站定,轻声喊道:“等等!”
沈紫薇闻言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霞彩,笑道:“怎的?沈宝林真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这点路便走累了?”
青蔷无意听她的冷嘲热讽,冷着脸道:“此处已经十分荒僻,婕妤娘娘有些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紫薇笑而不答,忽向远处一指,对青蔷说:“你看!”
青蔷望了半天,只见隐隐绰绰几层树影,再无别的,便皱眉。
紫薇续道:“你不是想问‘白仙’娘娘吗?那便是了。”
沈紫薇再不解释,转过身去,愈发加快了脚步。这一下,青蔷虽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追上去。两个人在一片假山之间穿来穿去,终于来到了树影近前。这一下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古木之间,赫然有一颗极高极大的桂树,时近中秋,正开了满树素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气随着晚风阵阵飘来,中人欲醉。
沈紫薇笑道:“看清楚了?这便是‘白仙’。”
“你没有想到吧?‘白仙’不过是一棵树,这宫里的人便是把这样一棵树奉作神明……”沈紫薇冷笑着,缓缓说道,“淑妃娘娘待你倒真的不错,今日这种场合,也不忘叫了你来。只不过,也亏得她,还要掰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蓬莱仙人’来,方才在那紫泉殿上,看她装神弄鬼,看你一脸蠢相,真真笑死我—其实又何止她,南边那个杨妃也是一样;方才你若去庆熹宫,保证也能撞见同样的好戏……对这棵树日夜膜拜祈求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便真能有求必应吗?”青蔷问。
“谁知道呢?”紫薇笑道,“不过我求的,的确成了真。”
沈青蔷转过头望着她,但见紫薇脸上正挂着一种极轻的、莫可名状的笑容,沈青蔷从未见她这样笑过,整个人似乎便要淡入在这满天满地的香气之中。
不知为何,她突觉哀伤,突然想问一句:“姐姐,你那日为何要与那白衣人儿在一处,你可知他、你可知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姐姐”两个字,已生生堵住她的喉咙。
姐妹二人再次缄默,都不说话,青蔷心中纷乱,一时间也理会不清。突然,那桂树浓密的枝叶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她的目光。
青蔷凝神去看,却只见满眼绿叶白花,摇曳不定,什么也瞧不清,于是她便问紫薇:“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等了许久,沈紫薇只仿佛呆住了,不见回答。
青蔷虽疑惑,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沈婕妤本就有些古怪,今日更是出奇的难以捉摸。正索作罢,突听得紫薇道:“咱们走近些,去看看,你便知道了—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态慵懒,仿佛浑不着力。那份闲定淡然,似极了她们的姑母:淑妃娘娘。
二人此时所在之处,距离那棵据说是“白仙”的桂花树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之间隔着一片密密的花圃,道路已然断绝。若是寻常的千金小姐,自是珍惜脚上那一双绣鞋,青蔷却不在意,径直穿过花圃,走到树下。
香气越发浓郁,几乎令人无法喘息。青蔷此时便看得清楚明白,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繁枝茂叶间悬着的一面面小木牌,木牌上涂有青漆,是以阳光照上,便一闪一闪地晃眼—牌子上隐隐用朱砂笔写着什么,只是大多挂得太高,无法分辨。
沈青蔷大感兴味,绕着树转了半匝,想找一面挂得稍低些的……果让她找到了,她微微踮起脚,借着枝叶间投下的日光,读那上面的朱砂字迹。
什么“威然后惩,恒情之必至;救而不弃,大道之曲成……”什么“出入两州,因循十稔,岂微劳之可录?徒多罪之与俱……”都是些骈四俪六、曲折拗口的词句,纵青蔷在女流之中,断断算是个能文的,也颇觉似懂非懂、索然无味。又不甘心,直寻了三五面,才寻到一块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古风的:“……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词虽粗疏,她却能看懂了,正感得意。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那青牌吹得旋转起来。青蔷还未及看完,便伸出手去,想将那牌子扶稳。可牌子挂在高处,她已竭尽全力,指尖却只能堪堪触及—几下拨弄,牌子更荡得远了。
青蔷当即玩心大起,脚下用力,微微一纵,已将牌子抓在手中—青牌上端系着的那条丝线堪堪断绝!一时间,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满树突然响起“铃铃”的声音。起初还细微,夹在风声里尚且分辨不清,后来竟越传越远,越来越响,最后汇成嗡嗡的一片。
—只片刻,便听见远处有个非男非女的嗓音尖声呼叫:
“青铃响了!显灵了!‘白仙’娘娘显灵了!”
此时,靖裕帝正在碧玄宫内打醮;而沈淑妃正在紫泉殿上指挥着琼琳将祭祀之物收拾妥当;杨惠妃正闲闲听着黄婕妤和韩美人为一件无聊小事争辩;王美人则和衣睡在帐里,春梅替她揉着脚,两旁伺候着新来的露香、雪意……只数刻工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深宫的每一处角落。
靖裕帝身穿青色道装,头戴亲手编织的五叶冠,身后随着邵天师、崔真人,以及一干侍卫太监,亟亟向御苑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从山石后、树丛间跃出,跪在一旁,每一次靖裕帝都问道:“可有人来?”而那人便回答道:“禀陛下,并不见人。”
—每对答一番,靖裕帝脸上的喜色便多了一分。
终于,来到了神木之下,那铃声依然在响。
靖裕帝愣了许久,突然怒道:“仙人呢?”
身边早有一个内监颤巍巍答:“回皇上,方才……方才老奴大胆张望了一眼,还见着一个影子来的……”
靖裕帝血脉贲张,用手指着业已空空如也的树下,喝道:“那现在呢?人呢?”
那内监再也不敢答话,只是磕头有如捣蒜。
靖裕帝不再理他,一伸手,已将身后的邵天师抓到近前,冲他怒吼:“你不是说你的招仙铃、锁仙阵管用吗!”
邵天师摆手不迭,口中喊:“陛下,此阵乃先师紫阳真人所传,必万无一失的!现下……现下铃响却未见仙踪,或者是有人冲撞,再或者……再或者……是仙已降临,却不肯现身而已……”
靖裕帝一把将他甩开,怒道:“此地五层关卡,一百精甲埋伏,便是个飞鸟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怎会有人冲撞?”
说着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树下,厉声喊道:“你既肯屈身降临,为何却不现身?”又喊:“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吗?”
声声凄切,直传九霄。
—铃声响个不绝,却哪有什么回答?只银白色的花朵,挟着无孔不入的浓香,静静飘落而下。
铃声一响起,沈青蔷便知不妙,她转身去寻紫薇,一直盈盈站在不远处的沈婕妤却早已不见踪影。那内监的呼叫声还未散尽,便听得远远近近传来数十声此起彼伏的应答—这棵“神木”的周遭,竟似布满了天罗地网;而她便是那罗网中的一只鱼儿,再也无处可逃。
那些人声,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应答后确定方位,幸好并不急于上前。沈青蔷缩身在“神木”附近的数棵古树之间,远处望来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安然穿过那一片无遮无挡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这些人通通不要过来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再后来便有人山呼万岁,人声渐行渐近。沈青蔷心下一凉,几如坠入冰窟。
便在此时,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自己仿佛飞鸟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惊呼失声。
下一刻,沈青蔷便已高高藏身于一团浓密的枝叶之间,而远处,靖裕帝带着一干人等正亟亟而来—有人自背后紧紧揽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声音清冷戏谑,熟悉得令人心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