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惊鸿照影-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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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凝神想了片刻,方提笔挥墨到——
“雪天旌旗摇曳影,更催飞将追北蛮。
将军百战穿金甲,丈夫一诺誓许国。
朔气长趋纷纵横,甲光映日耀金鳞。
功成还师人尽羡,威扬南朝河山阔。”
最后一个“阔”落笔方定,庆贵妃已经鼓掌笑道:“好诗,好字,臣妾这幅画能修得陛下亲题的这奇句佳字,真正是心满意足三生无憾了!”
皇上含笑将笔将给小太监,面上隐有得色。
而南承曜亦是上前微笑:“父皇随手一书便是经策瑰玮,气象不凡,才思敏捷不弱当年。”
庆妃一面捧着画卷爱不释手,一面笑着赞不绝口:“这诗句之妙暂且不提,就看这字吧,笔力雄浑,苍劲有神,陛下的这一手好字,可真叫臣妾爱煞了!”
南承曜笑着接口道:“父皇年轻时候就写得一手好字,现如今运笔于心,写得是越发传神了,只可惜我再怎么去临摹,也练不出那份风骨。”
皇上呵呵一笑:“你小时候没在我身边,长大了字定型后就不易改了,不过你现在的笔力虽不像我,却也是大有可观啊。”
庆妃一面将手中的画卷小心翼翼的交给太监,示意他们捧下来让赵漠和欧阳献也亲自膜拜一下圣上墨宝,一面笑着对皇上开口道:“三殿下的字臣妾没怎么见过,不过依臣妾看啊,这么多皇子当中,字写得最有君父风范的恐怕要属太子了,去年皇上寿宴的时候,太子亲自书写了《孝经》以做贺礼,臣妾看着那字啊,竟是将皇上的笔力学了个七八成去。”
皇上笑着点了点头:“他的字,是我从小一笔一画把着手教出来的,自然是要像一些。”
而这边,赵漠看完画卷,不由得随口附和道:“的确,太子殿下的字,写的是极像皇上的,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真正的皇家风范。”
欧阳献笑着捶了他一拳:“你瞎起哄什么,你我都是军中的大老粗,又一直待在漠北,你倒说说,你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见识太子殿下的字的?再说了,别说你我,这天下间又有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字是千金难求,绝不外传的,你上哪儿去见去?”
他们本是在军中无拘无束惯了的,好在皇上前半生也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并不计较,倒是庆妃闻言忍不住掩着嘴笑出了声。
赵漠面上一红,急急解释道:“真的,当初我带人查封董府的时候,董狄书房内就挂着一幅太子殿下写的字,所以我才知道的……”
“赵漠,休得胡言。”他的话没有说完,已被南承曜断然出声止住:“董狄是谋反罪人,太子殿下的墨宝怎么可能在他府上。”
赵漠面上神情倏然一惊,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微微垂下羽睫不做声,只听得天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在静悄悄的宣政殿内:“你之前既然从来没有见过太子的字,又怎么能那么肯定那幅字就出自太子之手呢?”
赵漠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磕头开口道:“微臣死罪!”
皇上透过十二瘯冕冠看他,依旧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朕在问你话。”
赵漠咬牙,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然后语带颤音的开口应道:“微臣,微臣只是看到那题字上有太子殿下的印章,所以就以为……微臣死罪!请皇上恕罪!”
朱、白、苍、黄、玄的彩玉摇曳,天子的表情看不真切,声音却依旧淡漠传来:“那题字现在何在?”
赵漠伏地,声音越发的抖了:“董府查抄之物,已经全数上交刑部,由刑部备案封存,那题字,想必也在其中……”
不待他说完,皇上已经一挥衣袖,下令道:“来人,即刻便去刑部将董府查抄之物开箱,找出那幅字有太子印章的题字带到殿上,不得有误!”
第69章
皇上一声令下,立时便有人应声去了,然而,尚未走出殿门便又被皇上叫住——
“等等,取字的事情仔细着点,别张扬出去。”
那太监躬身敛目应了一声“是”,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整个宣政殿重又回复一片死寂,皇上缚手站在玉阶处,来回走着,显而易见的心绪不宁。
既然天子一言不发,其余人又如何敢说话,赵漠依旧跪地伏身一动不动,就连娇花解语的庆妃娘娘亦是默不作声的静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没过多久,去刑部取字的太监便捧着卷轴回来了,恭谨的跪地呈给皇上。
皇上停了片刻,方单手拿过那卷轴,然后自己缓缓打了开来,随着卷轴一点一点的展开,皇上的视线亦是目不转睛的定定看去,整个宣政殿内鸦雀无声,惟听得天子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皇上握着卷轴的手因用力而略显颤抖,指节处亦是隐现青白,然而他的面上,却是冷冷笑起,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阶,来到南承曜身边:“你看看,这幅字是不是出自你大哥的手笔?”
南承曜的视线在那卷轴上停留片刻,然后垂眸应道:“儿臣并不精于书法,请父皇恕儿臣眼拙。”
皇上依旧冷冷一笑:“眼拙?是认不出?还是不敢认?”
南承曜还来不及再开口说些什么,皇上已将手中卷轴用力掷往地上,怒道:“好一个‘同携劲旅意气甚’!好一个‘会当翱翔冲九天’!他是要与谁同携?董氏逆贼吗?!又要冲怎么样的九天?!朕还没死呢!”
我快速垂眸扫了一眼地下的卷轴,那上面题的是一首长诗,我并不敢细看其中的内容,但想必方才皇上念的那两句就是出自其中。
我心内无声叹息,即便这卷轴上的诗与题字真的是出自东宫之手,可太子落笔之时,大概是并未深想的,也未必就真的存了忤逆心思。
想太多的人,是皇上。
古往今来,文字冤狱数不胜数,杀伐决断其实都在天子的一念之词,高处不胜寒,自古君王最害怕也是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夺权,无论那人是谁。最不吝啬也是最不缺少的,便是猜忌多疑,骨肉之间亦不可信。
而身在高位,他也有这个能力,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人。
那卷轴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却没有人敢上前触动,就连眼光,也不敢停留片刻。
皇上在宣政殿内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面容上的盛怒渐渐淡去,他含义不明的扫了一眼地上的卷轴,又慢慢转眼看向南承曜,淡淡开口道:“你说,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才好?”
南承曜直视皇上的眼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开口道:“父皇息怒,依儿臣看,这字体虽与太子殿下的笔法极为相似,但若是有人刻意诬陷作伪,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言辞果决平静,目光中也不带一丝回避,皇上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了他片刻,却看不出任何不妥,于是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既然南承曜跪下,我与欧阳献自然也跟着跪了下去,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看到庆妃娘娘因着南承曜方才的话,美丽的眼中透出一丝不解,我缓缓垂下羽睫,她不明白,我却很清楚。
皇上看了我们一眼,重又开口,怒意已经控制得几不可察,语气中只带了些淡淡的嘲讽:“诬陷作伪?能学得这么像吗?他的字可是朕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朕会不知道?”
皇上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若有似无的看向南承曜的方向,想必是心中已经存下了疑忌。
我心内无声叹息,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疑?
撇开庆妃娘娘不提,赵漠与欧阳献,原来就是南承曜的人,此番题字的事是经由他们的口引出的,再怎么的状似无心,然而身份和立场已经摆在那里了,由不得皇上不疑。
而如今的题字事件虽是南承曜精心策划的一次发难,然而董狄已死,董氏已亡,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皇上是不可能仅仅因为一幅题字就去废了太子的,我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承曜自然不会不清楚。
所以,他才会跪地出言为太子开脱,因为即便无法彻底消除了皇上对他的疑心猜忌,至少在面上,他是没有落下半分不是的。
而此番布局,为的,也不是扳倒太子,只要能在皇上的心目中,落下一个对东宫猜忌和不信任的影子,也就够了。
然而,事情至此,很显然皇上对南承曜已经开始存疑,那么他无论是怎样开口应对,都容易加深皇上对他的猜忌。
所以,他选择平静沉默的跪地,既不出言落井下石,也不再开口帮太子辩解什么,在皇上含义不明的注视下,神色并没有半分不妥,让天子自己去判断定夺。
整个宣政殿内一片死寂,因此,皇上来回踱步的声音也就显得越发的清晰,玉阶之上的庆妃娘娘想来也是发觉了皇上对南承曜若有若无的猜忌,目光中隐约现出一些惶急,然而,却苦于无计打破这个僵局。
我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僵持得越久,皇上心中的猜忌只会越重,心内长长一叹,面上却是温良恭顺的敛容伏下身去,轻轻开口道——
“父皇,儿臣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南承曜跪地的身影似是一僵,转眸看我,眼光幽深,他断然向我开口道:“朝堂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过问的,还不快向父皇请罪!”
虽是语带斥责,我如何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就像这次的事情他事先没有告诉我一样,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下旨要我入宫,他今天必定是不会带我一起来的,我知道他不想把我卷到政治斗争——这场鲜血与阴谋交织的噬人漩涡中来,离得越远,才越平安。
所以,即便在如今这样说什么错什么的微妙时刻,他仍是出言想要制止我,那么,我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皇上淡淡看了南承曜一眼,又转向我,开口道:“无妨,朕就听她说说,这不光是朝堂之事,也是家事。”
于是我恭顺垂眸,温婉的开口道:“父皇,儿臣并不懂得书法,所以辨不出这题字是不是真的出自太子之手。可是,即便这卷轴上的字真的是太子殿下写的,儿臣也是绝不相信太子会与逆臣贼子有任何关联的。”
皇上不动声色的开口问道:“何以见得?你嫁入三王府没多久,与太子更是没有过多的交集,怎么能把场面话说得这么肯定呢?”
我看见南承曜眸光一闪,似欲开口,忙抢先一步轻声应道:“儿臣的确是与太子殿下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是在邺城的时候,儿臣曾有一段时间被董氏逆贼挟持囚禁在董府之中,所以知道他这个人极爱附庸风雅,四处收集名诗字画,太子殿下的字既然早已经扬名天下,董氏又敛财过多家底殷厚,那么,他想方设法求来一幅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不说话了,面色深沉,于是我继续温婉说道:“父皇,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爱,满朝皆知,断不会与谋反逆贼有牵连,做忤逆之事的,还请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良久,淡淡开口道:“你嫁入了皇室以来,为人向来本份低调,与太子又素无来往,今日怎么会为了他的事据理力争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越发的恭良温顺,略略带上了些惶惑无措的语气开口道:“儿臣既嫁给了三殿下,自然以夫为天,视殿下的父兄为自己的父兄,视殿下的家人为自己的家人。儿臣实在不愿意见到,因为一幅小小的题字,而伤了父皇与太子殿下之间的父子感情,也不愿意见到,因为一幅小小的题字,让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兄弟之间,出现隔倪。这才一时忘形,把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还请父皇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