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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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梧的春天,姹紫嫣红,风情万种,本不该是个幽怨的季节,可对于软禁中的青羽,却只有清冷为伴,寂寞相依,唯一能跟她说说话的,也就是这架箜篌了——自从她拒绝假扮龙帝,不肯就范,便被白凤幽禁于此,已逾一载。
没有人踏进这间屋子,除了送饭和打扫的侍女,而她们是决计不敢跟她说半个字的;白凤起初来过一次,问她是否改变主意,青羽一言不发,冷眸相对,白凤不失优雅风度的对她微笑,转身便下令封窗熄烛,连光都不许接近。
一年,在这幽暗阴湿的深宫里,就是绝望,都发了霉!
“吱”,少油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狭长的阳光射进来,正照着青羽的侧脸,她抬手遮住眼睛——寂寞黑暗了太久的人,对阳光是本能的畏惧,她像一个害怕光和人气的魂魄不自觉的向阴影里缩了缩身子。
细碎的脚步声,来来去去,青羽转过脸去,逆着刺目的白光,看见模糊的晃动的人影和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光彩照人的姐姐,绝艳的光芒,几乎令她睁不开眼。
未等她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阳光再次被掩在门外,不同的是,房间,青羽和白凤的面孔,被灯光照亮。房中铺了锦席,摆了铜镜,水盆,还有一只朱漆金鸟梅花妆奁和一卷画。白凤侧对铜镜,坐在锦席的一端,笑得如春日阳光一般柔和;青羽已经记不起她多久没在姐姐的脸上见到这样亲昵的笑容了,久到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十岁之前,她常常看到姐姐一个人坐在树底下,静静的让花落了一身,白凤看见她,便会笑着招呼“青羽,过来。”……
……
……
“青羽,过来。”
当陷入不可自拔的回忆,即使明知是虚伪做作、别有用心,却也让人无法抗拒。青羽顺从的走过去,坐在白凤对面,痴望着姐姐:曾经,她不敢想象像姐姐这样的美人也会老去,而如今,二十九岁的她虽依然华美绝艳、惊为天人,可那更厚了一层的玉簪粉遮盖的是什么?是风刀岁月,还是面孔下的真心?
十三年前,姐姐随母亲去帝都朝贡之前,她们曾这样对坐花下,姐姐说她此去钰京定能遇到心仪之人,青羽问她怎么知道,白凤闭上眼睛,轻盈的花瓣从她精致的耳际飘落,她微笑着说,是花儿告诉她的,于是傻乎乎的青羽便把耳朵贴到花上去听,惹得白凤前仰后合,周围的侍女们也都掩口而笑,青羽害羞的钻到姐姐怀里,把脸蒙了起来……
那样的温馨,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从钰京回来,姐姐就跟以前不一样了。青羽不能说白凤变了,因为她的姐姐从小就是骄傲霸道的人,可那层层珠粉越来越像是白色的面具,让她看不出她无常的喜怒,猜不到她嬗变的心思,让青羽爱她,敬她,让她,也怕她。
今日乍暖,焉知晚来不还寒?
白凤将青羽脸侧的碎发小心的别到耳后,轻声问她:“青羽,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做什么游戏吗?”
青羽不言,在接受白凤的虚情与戳穿她的面具之间天人交战。
白凤轻笑,“不记得了吗?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给对方梳妆啊,我总是不能把你的两条眉毛画的一般深浅。”
“我也总不能帮姐姐把粉搽匀。”——回忆,是青羽的软肋!
“岂止如此,你还总把我的脸涂得像红透的桃子。”
“姐姐不也总把我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一蓬乱草?”
“你还说我,是你小时候头发不好,干草似的,那么难打理,不是我当初给你擦了那么些桂花油,你能有这一头漂亮的头发?”
“姐姐可是忘了有次你偷了母亲的桂花油,和了珍珠粉,讨了好一顿责骂。”
姐妹对视,白凤扑哧乐了,拿手指点了揭她短的妹妹的脑门,青羽也笑了起来,把胸中那股发了霉的哀怨全都吐了出来,清爽舒畅。
白凤敛了笑声,打开手边的梅花妆奁,细分的小格子里摆着牛角小梳,螺黛眉笔,胭脂水粉,绿玉白晶;她又将铜镜微微转向青羽,道:“青羽,让姐姐给你梳妆吧……”语气里淡淡的忧伤像是离别时回眸一望的纠结。
白凤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摆低身份,博求同情似的对别人说话了,但青羽猜不准:她站在天涯回头望她,是感慨年来何事苦淹留,不如归去,还是在彻底抛下姐妹情分之前的最后一望?
沾了温水的丝帕在青羽脸上轻轻滑过,白凤莹润柔软的手,仿佛一下子就能握住青羽的心,任何人的心!
搽粉、画眉、涂脂、点唇,姐妹之间没有言语,白凤轻抿嘴唇,神情专注,画眉的时候尤其用心,她细细描画,好像手中是一件绝世的佳作;而青羽则看着白凤的手,捏眉笔时,兰花玉指,雾露半开,点绛唇时,桃红雪白,一点三春——从小到大,她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美丽。
画好面妆,白凤洗手拭干,拿起梳子,跪在青羽身后,为她梳头。
“听说商雪谣为花少钧生了个儿子。”白凤随意道。
“是吗?”青羽并未上心。
白凤拿起水晶耳坠,戴在青羽左耳,在她耳边道:“将来我们都会有孩子。”
青羽抬眼从镜中观察白凤,暗中揣测:姐姐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话,什么意思?
白凤没有看青羽,她拿起另一只耳坠,戴在青羽右耳,轻拨了一下,玲珑摇曳,晶光流转,如欲滴的冰凉眼泪;她趴在青羽肩上,对镜一笑,“将来我的孩子要姓商。你呢?”
青羽直觉从头皮麻到脚底,如坠冰窟。
“姐姐,我们是凤都的王,我们的孩子必定要姓颜的!”青羽凛然。
白凤拿起穿翠玉坠子的银链箍在青羽头上,将玉坠摆正,嫣然笑道:“等你将来和傲参有了孩子,就知道感激我了。”
青羽自嘲:她明知白凤不会闲极无事来跟她姐妹情深,重拾旧日亲密,必有所图,可她还是愿意投入真情,甘心蒙蔽心智,没想到白凤的摊牌却是□裸的威逼利诱,她一味自欺,何苦来呢?
“姐姐不必兜这么大的圈子,我都明白。”青羽也想通了。
白凤先是一怔,继而猜疑的打量青羽,最后她面露得意:她了解青羽的固执,凡事一旦认定,便九死不悔。所以白凤也不试图劝她,只先关她一年,果然,孤独绝望是可以让人磨平棱角,也变得更加聪明理智而识时务的。
“我就知道我的妹妹是聪明人。”白凤言笑晏晏,展开画轴,举到青羽面前。
“你看,多像。”
青羽瞥一眼画像,顿时惊呆,竟是海都龙帝相,再看镜中人——碧绿玉贝映衬下墨眸似海,玲珑耳坠透射出两颊无瑕,长发披肩,不胜世间爱恨情长,明眸含泪,但悯人生朝露苦短,仿佛只等一阵海风,就将乘风而起,欲归去而不舍苍生,终石化成了一尊踏浪的玉石,供于神龛之上,令世人膜拜瞻仰。
青羽紧咬贝齿,难道她真的要变成这尊“玉石”?不,她不是传说,她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白凤将画卷起,问青羽道:“你想通了?”
青羽别过头去,点点头:“嗯。”
欣喜之色现于眉梢,白凤笑道:“好青羽,你若早些答应,何须吃这些苦头,你以为把你幽禁起来,姐姐心里就好受吗?我罚你,何尝不是在罚我自己……”
“姐姐!”不愿再听些虚情假意,青羽将白凤的话大声打断。
白凤一愣。
“我……我冷……”青羽低头,目光游移。
“冷?生病了?”白凤伸手去摸青羽的额头。
“不,”青羽避开,楚楚道,“乍暖还寒,晚上湿冷的紧,而且这房子年余不见太阳了,阴气重,总觉得冷都冷到骨头里去了。”说着,眼泪潸潸落下,青羽环住白凤的腰,把头埋进姐姐怀里。这般委屈,恁谁不怜?
白凤抱着撒娇的青羽,嘴角的微笑残酷而美丽:这世间所谓的坚守,不过是没有遇到足够的威胁和诱惑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朋友写了一篇长评,1600+,正在自我陶醉中,但是,为毛没有亲给偶写长评啊?难道偶写滴令亲绵如此无语吗?(唱)俺真滴,很受伤,很受伤~~~
箜篌引 三(总42)
桃红窗幔,银红帷幄,绯红地毯。窗前玄木琴案,案面光亮如镜,案侧雕绘赤红火焰、浴火金乌,案上置桐木瑶琴,漆如琥珀。琴案两边是插着白色蒹葭的赤金对瓶。妆镜台上铜镜明如满月,胭脂盒雕花刻鸟,首饰匣镶金嵌玉,图案繁复、奇巧精湛;时夜色深沉,恰月上中天,清风潜入,珠帘摇曳,暗香微度……
青羽环顾四周:只半天功夫,幽暗阴冷的房间焕然一新,富丽奢侈更比从前,完全契合了白凤的作风——似乎只要她愿意,这世上便无不可达成之事!
那架陪伴了青羽一年多的箜篌,此时缩在墙角,黯然失色,青羽疼惜的抚摸着它,暗自嘲笑:比之这满屋金赤,倒是冷落一角的箜篌和散发青衣的她寒酸得格格不入了——原也不错,本来这一切就不属于她,那都是白凤赐予的。凡是赐予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
屋子中间,侍女蹲在地上,正往铜炉里加炭——青羽说这儿湿气重,白凤便命人为她生火驱寒。
青羽走到侍女旁边,打量她身量尚小,果然,那小侍女抬起头来,不过十三四岁光景,她看见青羽,手中钳炭的铁夹也掉了,赶忙伏地向青羽行礼。
青羽见她眼生,便问她:“你是新来的?”
小侍女点头,把头低低埋在胸前。
“叫什么名字?”
“小鸾。”她低着头,看着地毯。
小鸾?青羽微微吃惊:鸾者,凤也,她的名字竟犯了白凤的忌讳。
“怎么不抬起头来?”
被青羽一说,小鸾反把头低得更深,膝上两手相扣,甚是紧张。
青羽满腹疑窦,轻敛裙裾跪在她对面,抬起她的下巴,小鸾神色慌张,眼神躲闪不及,竟吓得要哭了。青羽不解,轻声问她:“我的样子很吓人吗?为什么不敢看我?”
小鸾泪蒙蒙的双眼对上青羽的眸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她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如波流转,如玉生烟,清清淡淡的,无意争春,却比下去了满园花草,真美啊……可是,可是,可怕的念头从心底陡然升起,恐惧战胜了一切,她以手撑地,向后挪动,抬头看看青羽,欲言又止,仍又低下头去。
青羽见状,想其中定有蹊跷,安抚小鸾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用害怕。”
好一会儿,小鸾才怯生生道:“她们说,说凡是见过您的人,都得要死。”
青羽大惊。
“谁说的?”
“她们都这么说。”
“为什么?”
“不知道”,小鸾摇头,又道,“她们说是诅咒,说见过您样子的人,都会因诅咒而死,宫里都传遍了。”
见过她样子的人,都会因诅咒而死?
青羽苦笑,个中因由已猜出七八。她怎么竟忘了,白凤如此善待于她,是因为她接受了去海都假扮龙帝的使命。龙帝生,青羽死,过不了多久,凤都就会对外宣称颜青羽身染不治之疾,英年早逝,而后,顺理成章的,这些日子所有服侍她并见过她样貌的侍女都会为她殉葬,何况是毫不知避讳的小鸾!
从此,世上再没有戴着神秘面纱让人或是猜测或是遐想其面貌的颜青羽,取而代之的,是从神像中走出来,口发号令,掌控海都的龙帝转世!可笑,她这二十三年,竟只换来一片空白,而以后的日子,也将形同傀儡,不再为自己而活。颜青羽到底是否存在过,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