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808-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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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后来,水烟戒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文。”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子,感到奇怪。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何处。曾国藩替那人着想。他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大哥,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说罢站起来。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
“好,好!既然大哥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
“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
打手们一哄而上。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不了边。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蛋!”
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
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赔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人,悻悻地钻出人圈。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国藩轻轻地回答。
“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真对不起!”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欧阳兆熊的表字。欧阳兆熊湘潭人,比曾国藩大四岁,家资饶富,为人最是仗义疏财。道光二十年,是曾国藩散馆进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一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两颊烧得通红,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欧阳兆熊那年进京会试,与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医道,为之尽心医治。有十天之久,曾国藩水米不沾牙,兆熊整整在他身边坐了十天十夜。曾国藩那时手头拮据,病中所有费用,全由兆熊承担。病好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从那以后,曾国藩视之如同亲兄长,怎奈兆熊官运不济,四次会试均不售,于是打消了做官的念头。兆熊从小拜武林高手为师,有一手好功夫,家中又有钱,便常年云游四海,广结天下朋友。两人一直书信密切。后来曾国藩官位日隆,兆熊觉得彼此地位相差悬殊,回信渐疏;曾国藩也听说兆熊所交太滥,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也怕受牵连,信也写得少了。慢慢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都感到意外地高兴。
“小岑兄,你这次来岳州,是路过,还是长住?”喝了一口酒后,曾国藩问。
“三个月前,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到大梁去游览。前些日子听说长毛打到了湖南,我便急着离开大梁回家。在汉阳盘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岳州,准备住几天,看看吴南屏,再回湘潭。”
“南屏还在岳州?不是说到浏阳去做教谕去了?”南屏是吴敏树的字,当时颇有名望的古文家,曾国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应试,都住在曾家。
“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吗?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才,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地说。
“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还安宁吗?”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过四川主考官外,将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这次经直隶到山东到安徽,见到的都是一片乱世景象,比在京城里听到的要严重得多。京中都说柏贵治理河南政绩显著,曾国藩想从兆熊这里打听些实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说,“官场中的腐败并不亚于湖南。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但从开封到临颍一带饥民络绎不绝,道旁时见饿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这样?京中还盛传柏贵治豫有方哩!竟跟山东、安徽差不多。”深深地忧虑从曾国藩瘦长的脸上现出,他无心喝酒了。
“怪不得长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话中分明带着满腔激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虑及,实为用人不当所致,朝廷自会严加整饬。长毛造反,罪大恶极,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国藩对兆熊的偏激不能赞同。兆熊也意识到刚才失言,便不争辩,喝了几口酒后,说:“长毛围长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躏。我有意结交些江湖朋友,请他们到我家乡去训练团练,保境安民。”
“小岑兄识见高远。”曾国藩知他已预见乱世将到,早作防范,的确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保卫乡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时候,靠得住的只有荆轲、聂政那样慷慨捐躯的热血壮士。不过,识人不易呀!昨日一个朋友给我引荐一个人,我见他还像个样子,便收他做了个徒弟,这人便是刚才那小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欺人霸物的混账东西!”
二人边谈边喝酒,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曾国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开,晚上要在船上过夜,便对兆熊说:“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别。我这次回湘乡,至少有三年住,今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过两个月我到湘潭来会你。南屏那里,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专程拜访。”兆熊为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说:“不劳你来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几天后,便到荷叶塘来祭奠伯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别了。
返回湖边的路上,曾国藩心想:自己过去结交的多属文人,现在干戈已起,大乱将至,要像小岑那样,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这里,他庆幸在岳阳楼上认识了杨载福。又想起摆围棋摊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错,他一只手,居然使四个大汉不能近身,看来是个沦落风尘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处,不然真要去见见他。边走边想,很快到了湖边。船老大客气地把曾国藩主仆二人接进舱里,又端上两碗香茶。刚才喝了不少酒,正口渴得很,曾国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一边望着早已风平浪静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到范仲淹笔下“静影沉璧,渔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觉舒畅。他告诉船老大,长沙被长毛围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说着闲话,只听见舱外有人问:“船老大,请问你的船明早开哪里?”
船老大赶紧出舱,说:“明早开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费照付。”
“客官,船费付不付倒不碍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爷包的。”
“那就请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爷。”
荆七走出舱,说:“不搭不搭,你找别的船吧!”
“大哥,帮帮忙吧,我问了许多船,他们都不去沅江。”
曾国藩在舱里听到说话声,似觉耳熟,便走出来。这一见,真把他乐了。原来问话的人,正是摆棋摊子的康福。康福一见也惊了:想不到这位大爷竟是帮他解围那人的朋友!曾国藩的三角眼里射出喜悦的光芒,连忙招呼:“这位兄弟,快进舱来,我们一道到沅江去!”
待康福进了舱,坐下,曾国藩说:“我正想找你,你却来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见你棋摊上写着‘康福残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爷说得对,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爷的朋友出面解围,不然就麻烦了。”
船老大见他们很熟,又端来一碗香茶。曾国藩问:“兄弟,听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阳一带的人,你这是回家去吗?”
“在下是沅江县下河桥人。本想在岳州再待些时候,今天下午遇到那几个无赖搅了我的场子,又不愿意和他们再纠缠,便临时决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见大爷。请问大爷尊姓大名,何处人氏?”
“鄙人名叫曾国藩,字涤生,湘乡人。”
康福一听,惊疑片刻,连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乡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
曾国藩没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么都知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他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