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谣-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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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公主闺名为词,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多年,便倚老卖老唤你一声阿词。听阿远道你先前似遇上了事,此番应多歇息才好。”
穆清摇了摇头:“焉有孙辈不孝敬外祖,窝在房里头偷闲的道理。方才阿词仗外祖之言歇了个把时辰,足矣。”
老太君听穆清言辞恳切,观其面目亦恬静沉稳,轻轻拉过穆清的手,拍了拍:“乖孩子。”又瞧穆清换上了先前送至西厢的青绿襦裙,更显一张眉目如远山含黛:“你来得突然,此处又无年轻娘子的衣裳,寻来寻去只寻出了这一身旧衣裳,是阿远他娘出嫁前来不及上身的闺阁衣裳,可穿得惯?”
穆清点了点头。
老太君当年极爱她的小女儿,甚至不愿让她嫁给宋氏,唯恐娇娇女儿在婆母裕阳大长公主处受气又无人撑腰;后听闻女儿女婿恩爱有加,大长公主亦待人和善,遂放下了心。只是未曾想四年前宋懋战死,女儿也跟着一并去了。
此刻穆清身着郑女当年出阁前的衣裳,老太君虽知晓眼前的这位是同幺女打不着任何关系的穆清公主,却依旧有些晃神。见穆清额前有散发,伸手轻轻替穆清抚至耳后:“阿远那个孩子瞧着血气冲心,但心性多随母,亦是个品性良正之人,你莫怕他。”
穆清微微颔首,见老太君仍盯着她,想了想,又解释道:“将军待我极好。”
宋修远凯旋后的数月里,待她的确不薄,甚至可以称之为“宠”。镇威侯府门庭简单,比起从前在郡王府的日子,这几月穆清过得更为舒心。
宋修远对她的照拂,初时不过出自于对她和亲公主身份的礼遇与对正妻的敬重,但这些时日他所做的,已远远超出了这些,她能瞧得出来。然而不管何时,莫词郡主一直都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叫她对未来惶恐不安。便是这一份彷徨,让她始终不敢承宋修远的情谊。
“可是用过膳?”
穆清摇了摇头:“未曾。”
“也好,便留在东苑同老婆子我一道用膳吧。”
穆清在北苑陪着老太君用完膳,直至老太君午歇,才回到西厢院里。
待穆清走后,容娘服侍老太君更衣:“这位公主,瞧着倒是个与人为善之主。”
“这个孩子出生宗室,难得不带倨傲之气,很是讨人欢喜。你瞧她与阿远相配,如何?”
“表公子英姿勃发,公主亦绰约多姿,两人相衬至极。”
“风流媚骨,也不知是何人所传之判词。从前我总担心穆清公主媚骨横生,撑不起宋氏主母之名;所幸今日所见,这孩子貌窈窕,性柔善,亦有主见,将阿远交给这样一个孩子,我很是安心;想来裕阳大长公主应也会安心。”
容娘笑应,扶老太君躺下:“婢子日后再不敢将那坊间误传之言拿至太太面前逗乐了。”
“无事。”老太君微微挥手,容娘会意,退出内屋,临出门时,仿若听见老太君喃喃:“只是可惜,阿远娶的这个孩子,若不是蜀国公主,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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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远离开前留下十余人护卫郑宅,甚至将护卫林俨也留给了穆清,穆清问明宋修远去向后思虑片刻,朝那林俨道:“劳烦林护卫带我去霖县署衙。”
方才小憩之时,穆清细细回想了这两日之事,思及阿兄与厉承,一颗心如何都无法安生。她不知阿兄此刻在何处,是否已经知晓厉承被俘的消息;而厉承那厮既知晓她同阿兄的关系,应也同样知晓她并非真正的莫词。
宋修远正与县丞商议审讯之事,方欲出门,忽有人通传有一貌美女子求见,宋修远正纳罕是何人,却见是穆清着了青衣朝他行来。
“夫人怎来了此处?”
穆清闻言并未作答,朝着呆立于宋修远身侧的县丞行礼,“ 大人有礼了。”
那县丞亦是个会看颜色的,哪里真敢承穆清的情,连声道不敢不敢,以为穆清寻宋修远有私话需说,便走出了中堂。跟着的几个小吏,亦见风使舵般地鱼贯而出。偌大一个中堂,一时只剩宋修远同穆清二人。
穆清不曾想她一现身,竟将县丞赶了出去,一时怔愣。抬头正撞上宋修远望向她的眸子,遂道:“外祖方才午歇了,那样大一个老宅寂静得有些可怕,我又是个生人,便想来寻你。”敛目环望四周,“不想打搅你的正事。”
宋修远方疑惑穆清何故突然至此,甚至因她断了他与县丞微微生出些恼意,但此刻见着她那双似含秋水的眸子,心底那抹情绪悉数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股微妙的满足。
“无事,我这便回了。方才不过同县议了些事。”
“可是同厉承那厮有关?”
“不错。”宋修远点头,“他此刻押于署衙牢狱之内,三日后转移大理寺。”
“那……可是从他口中问出了什么?”
“若是审出,何需再转至大理寺?”霖县县丞生性怯懦,又扯上了穆清公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不愿对厉承行刑审讯,只等着三日后大理寺来提人。因算起亲疏来,这位县丞是老太君远方子侄,宋修远也须尊称一声表叔父,顾着亲戚脸面无法施压太过,亦是无奈。
恐穆清多想,宋修远解释道:“即便我有百种法子能令那贼子开口,但若我主持审讯,便是越俎代庖。我亦无奈。”
闻言,穆清心底微微松气。她不知厉承底细,怕厉承受不住审讯供出阿兄,更怕厉承道出自己的身份。
“如此,我可去再见一见那贼子?”
“见他作甚?”
“我心底惶恐,怕他逃了出去,不亲眼见到他被锁着,我心不安。”
见宋修远漆黑的一双眼仍紧紧盯着自己,似是不信,穆清不经意地咽了口嘴中的唾沫,续道,“厉承欲绑的人是我,或许对着我,他反倒愿意说些什么。”
宋修远依旧看着穆清,无言。
穆清知晓自己方才的言辞实在无多大说服力,宋修远又长久不应声,正当她以为宋修远会径直将她带回郑氏老宅时,宋修远却突然开口:“牢内幽黯,关押的又尽是些亡命之徒,夫人进去莫吓破了胆。”
穆清笑着摇了摇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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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承自晨间被官军捉了,便一直关在霖县牢狱内,期间除却几个官吏模样的狱卒前来询问几句,再无他人。身上原先的黑红劲装已被换成缟白囚服,厉承负手而立,看着牢内那扇幽幽吐着光的木窗,不知思忖着何事。
“吱呀——”身后传来开门之声。厉承警觉,听见了四五双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底喟叹,终是有人来审他了?
转身却领头的是宋修远与穆清。厉承嗤笑一声,无所动作:“如何?此时带着夫人来瞧我这手下败将了?”
穆清站在宋修远身侧,默默看着同他们隔着一层牢壁的厉承,心中忽觉杂乱。若无她与阿兄,厉承此刻应仍做着他那逍遥游侠,怎会被羁押在这狭□□仄的牢狱之内?方才他那短短一句话,宋修远或许不觉,她却分明听到其中的嘲讽。
“让你那貌美夫人单独同我说说话,”见宋修远眉头皱起,厉承笑着道,“权当可怜我这阶下囚,如何?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左右过几日我便要被提审处刑了,倒不如趁此良机同夫人说说话,死也瞑目。”
穆清默默不言。
厉承续道:“夫人难道不想知晓我要带你去何处?”
宋修远正欲呵斥,这时突然有狱卒通传道寻到那石匠人了。
“让他候着!” 宋修远脱口吼道。
穆清朝他微微一笑,道:“我无事,你去吧。”
宋修远面上犹豫,瞧了眼厉承,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垂首看着穆清,见她眸底坚定,毫无惶恐之色,遂颔首,走前命随行狱卒仔细照看。
“哼,阿谣娘子留下又有何用?你那便宜夫君还不是为了一个莫名的匠人将你留在我面前?”
穆清闻言眉头微蹙,回首看去,见那些个狱卒皆在十步之外,料想应是未听见方才厉承的调侃之语,轻声道:“我能留于此处的时间不多,今日之事是我同阿兄有愧于你。”
穆清伸手从髻中取下一支挖耳簪,上前递至牢壁处,“三日后便会有人提你去大理寺,我知你通晓机关器械,这几日里寻个机会潜出去罢,一旦入了大理寺,我再救你便难了。”
穆清手上的这支挖耳簪极为精巧,又以暗铜制成,是以先前坠于髻上亦不易被人发觉。厉承盯着穆清手上的发簪,笑:“这挖耳小巧玲珑,倒是极好的工具。”伸手取过发簪,不着痕迹地藏于袖中,“如此,多谢阿谣娘子救命之恩。”
“出去寻到我阿兄,护他出夏。”言罢,穆清退后几步,转身欲走。
厉承看着穆清,想了想,微微压低声音,朝她喝道:“我见过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共眠
穆清闻言大惊:“何意?”
身后的狱卒突然听见穆清拔高的音调,皆以为厉承欲行不利,一个个拔刀上前。
“无事,你们且退下。”穆清回头喝道。
“阳陵邑一事,非杜兄所谋。另有人雇我劫出额间点花的女子,彼时他们带我去客栈内见了一个女子,眉间同你一样点了一粒朱砂。”见那些狱卒迟疑着退后,厉承轻声道,“你昨日回去普华寺的消息,亦是他们所传。”
“……雇你的是何人?”
厉承摇头:“与我接头之人是个白发老叟,瞎了右眼。我推断这老叟应还有上家,因那日所见的女子似受制于那老叟,并非像是雇主。至于老叟的上家,我亦不知到底是何人。”
“如此……多谢。” 穆清心思烦乱,不知再说什么,便轻声道了谢。
“谢甚,不过是报阿谣娘子的救命之恩罢了。”
牢内幽黯压抑,但此时不过未时一刻的光景,外头天光正盛。穆清浑浑噩噩地飘出牢狱,一时被日光晃了神,更觉心头繁杂不堪。
候在署衙外的林俨见穆清出来了,便上前秉道:“侯爷方才去石匠人的铺子了,夫人可是去寻侯爷?”
“回府吧。” 穆清看着面前一身劲装的男子,淡淡道。
厉承的言语,仿佛一下直击穆清心底,这半年来她最为惶恐的事情,终是来了。莫词,亦到了郢城。虽不知莫词、老叟同厉承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但她此刻的处境,愈发微妙。
恍惚间,马车突停。穆清一时不备,伸手扶了扶,却触及右手腕上的伤处,酸疼之感似刺激了穆清如麻团一般的心绪。
究竟,她这样执意留下来,算什么呀?
不管莫词那处发生了何事,他们既要来掳自己,大抵只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让莫词重新回到这个本应属于她的侯府夫人之位上。
但那老叟的上家又是何人?
穆清很快想到了蜀国琅王府,若是琅王府,却又觉得有蹊跷,郢城于琅王府而言,可算是鞭长莫及。莫非,背后另有其人知晓了自己和莫词的姊妹易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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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陪着老太君一道用了晚膳,又随她在院内消食,近戌时方才回到西厢院里。宋修远仍未回来,穆清坐于案前,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换了手上的药。她本想等着宋修远回来,奈何这一日经历的琐事终究多了些,未等那烛火融下一寸,整个人便架不住瞌睡,昏在了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