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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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虚先生叹息:“嘉荼想多给你几分历练,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许乔移开目光,表情极不好看。
倒吊掉在房檐上的沈桐儿已不知在此浪费多长时间,累到头昏脑胀,不禁在心里抱怨:“真能啰嗦,多半是我想得太多。”
结果正在此时,许乔终于下定决心了般,从身上摸出个崭新的令牌:“师父,这是我在山腰的白骨洞里捡回来的,分明是我永乐门人的信物,所以未敢鲁莽交出去,难道我曾有师兄去过迷雩山?”
闻言惊虚先生忙接到手里,皱起眉头道:“……多年前却有顽皮的徒弟闯过那里,多半尸骨无存了。”
沈桐儿于窗洞里多看了几眼,再也支持不住半分,悄无声息地翻身坐到屋顶上揉着脑袋琢磨:“如果真是这样,许乔为什么怕我知道?难道被异鬼吃掉对他们来说是件很丢脸的事?不对啊,那令牌新的很,如果近年真有同门枉死,许乔又怎会不知?”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沉思。
沈桐儿紧张地张开右手,却见是蒙着眼睛的嘉荼,当然决意不用打草惊蛇,随机屏住呼吸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倘若不是瞎了眼睛,嘉荼也应当是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他虽然完全看不见路,但并未露出盲人的疲态,举手投足的仪态依旧端庄,这点和云娘很像。
晚风吹送着淡淡的荷香,也吹散了桐儿新衣服上的皂角味。
当她察觉到这点时,立刻暗叫糟糕,随着嘉荼抬手丢出暗器的同时,立刻连滚带爬地躲避逃跑。
“有贼!”听到动静的守卫抬声喊道。
沈桐儿根本不打算跟他们硬碰硬,虽然已经败露行迹,却无意恋战,闪着擦身的流箭按照早就看好的退路飞奔而走。
“罢了,随她去吧。”嘉荼摆手皱眉,扶住眼罩分外不悦:“就不能小心点吗?这么多人看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
听到动静的许乔怯怯地尾随在惊虚先生背后出来,半个字都没勇气多说。
从前大师兄是很和蔼宽容的人,每每都靠他与师父美言才能帮弟子们躲过责骂。
可自从沈桐儿出现在南陵原,就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
比如此刻嘉荼的怒气冲冲。
甚至就连师父……好似也对师兄有了几分忌惮。
“许乔。”嘉荼忽然开口:“回你房间去!这七天不得出门半步!”
还好只是禁足而已,没有什么皮肉之苦。
许乔连忙领命,拿着剑快步消失。
嘉荼挥退周围门人,声音阴冷道:“我们一味退让已酿成大祸,虽然沈桐儿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不能再多留她横添阻隔了!”
惊虚先生慢慢拿出那块令牌,忧心问道:“那不死鸟活了,会发生什么?”
嘉荼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世间总有些未可知之事,我们该做的就是让大人的身体尽快痊愈,助他将怪物装回棺材,否则……”
“你说得有道理,但沈桐儿武功诡谲,杀她恐怕要损兵折将、惊动百姓。”惊虚先生迟疑。
“把她要的东西给她。”嘉荼转身道:“你真当她好心为民除害?”
“可你的眼睛……”惊虚先生上前一步。
“早说了无所谓,人事从来未有两全,我若真怜惜这双眼珠,就不会——”嘉荼说罢忽然停了,嘴角紧紧地抿起,在这温热的夏浪中散发出几抹冰寒之气。
——
偌大的黄府里少了过去的童言童语,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
一杯毛尖茶,从温气袅袅放到冷淡无味。
黄思道坐在桌边,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
勤劳的家仆忽然进来禀告:“老爷,门口剩下的那些旧衣多半是无人认领了,现在该当如何?”
“烧了吧,从异鬼的洞穴里拿出来的,终归是不洁之物。”黄思道回神,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誉齐现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啊……”
家仆劝了这么久,该说的吉祥话早已讲过千百遍,实在没有更能安慰他的词汇。
谁都没想到,这时看门的老汉忽然手足无措地跑了过来,叫嚷道:“老、老爷,那……”
“大胆!”家仆皱眉将其拦住:“这地方是你说进就进的?还有没有规矩?!”
老汉咽了下口水:“是小的鲁莽,但门口……来了个孩子,好像是……是小少爷……”
“誉齐?!”黄思道瞬时站了起来,急道:“快去看看!”
“是。”家仆赶紧搀扶住他,半点都不敢怠慢。
黄思道早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被发配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担任知府,也对仕途没有更多的指望,能把孙儿妥善养大、培育成才,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不出半刻,一群慌忙的主仆就赶到了大门外。
看门老汉果然没有虚言,正有个小豆丁似的男童穿着褴褛的衣服呆站在那处,满身狼狈、双眼无神。
黄思道急望过去,瞬间老泪纵横:“誉齐啊,我的誉齐!你可算回来了!是谁把你折磨成这样了……我的孙儿……”
被爷爷抱住的孩子依然没有反应,像是彻底傻掉了。
旁边的家仆看得不忍,扶着黄思道的肩膀劝道:“老爷,小少爷他定是受惊过度,这门外风凉,还是进去说话吧。”
“好、好。”黄思道颤颤巍巍地起身,追问道:“誉齐,是谁把你带走了,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小男孩的眸子一片涣散,小声重复:“姐姐……红衣服的姐姐……”
“那定然是沈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怎么不随小少爷一起等候?”家仆东望西望。
黄思道俯身确认:“是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带你回来的?”
誉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黄思道半刻都舍不得松手,吩咐道:“去把那赤离草拿来交给沈桐儿吧,省得永乐门听到消息前来吵闹、夜长梦多,赤离我也不想守着了,怀璧其罪啊。”
家仆立刻拱手答应:“是,老爷放心。”
——
急急忙忙从永乐门逃回来的沈桐儿哪能预料到新的状况,她冲进客栈房门,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紧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生怕嘉荼带人来质问方才之事、大打出手。
想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平日是很假客气的,只是猜不透自己偷看到令牌的存在,是否会惹祸上身,毕竟除了的确有永乐门弟子在山上被吃掉外,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永乐门人与异鬼存在勾结,无意将重要的器物遗落在了山上,方才遮遮掩掩。
她将余下几件衣服和宣纸都打包装好,刚刚背到背上,就听到敲门声。
沈桐儿警觉:“谁啊?”
“姑娘,在下奉黄知府之命前来,打扰了。”门外响起男声。
沈桐儿顿时不解,迎过去将黄府家仆放进屋内。
家仆依然毕恭毕敬:“沈姑娘为老爷救回誉齐少爷,老爷感激万分,特命在下如约送来赤离奇草。”
此话沈桐儿听得分外不解,但闻“赤离”二字,立刻将他手里的盒子夺过来打开看,果然是株依然红艳的枯草,长茎叶片都与医术上画得分毫不差,面露难以掩饰的喜色。
家仆拱手询问:“这次小少爷受惊不浅,语不能言,敢问沈姑娘是从何处将他救回?又为何留他一人在府门之外?”
沈桐儿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手里能救云娘的赤离草是绝不愿还回去的,顺口胡诌道:“啊……这个啊,我担心迷雩山还有什么地方没调查清楚,所以白日又去看了看,正巧发现那孩子在山脚游荡,自称姓黄,就把他带了回来,但因还有其他要事在身,才急着回客栈的。”
“原来如此。”家仆点点头。
沈桐儿眨着大眼睛边寒暄边把他骗走,而后抱着草盒琢磨:“黄誉齐活着回来了?还说是我的救的?来这南陵原所遇怪事不少,真没有一件比这更奇怪……总而言之在黄家人发现真相之前,我必须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才对。”
这般琢磨着她便急冲到门口。
可是……
沈桐儿皱眉停住,喃喃自语:“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此刻想走,自然是有人盼着我赶紧消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
一边是云娘即将复明的双眼,一边是陌生人的生死安危。
她咬住嘴唇,顿时陷入两难。
14。鸟与异鬼
来时的路有上千里,从冰飞雪舞的北方到流金铄石的山南。
再打算走回去,也不是一段容易的旅程。
沈桐儿背着小包裹,怀抱已经破烂到无法使用的纸伞,在百姓们的注视下慢慢地离开了南陵原。
其中当然有依依不舍而上前挽留的,但他们哪有云娘重要?
小姑娘硬着心肠走出了被莲荷围绕的小城,回首望向城楼上的兵甲和剩余七座仍在伫立着的灯塔,那感觉就仿佛做过场梦一般。
她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北方蠕动,看到很多香车骏马,想必都是去南陵原享乐的贵客。
真想大喊声:不要去啊,这世上再没有极乐净土啦!
可惜不能,因为身后鬼鬼祟祟盯梢的眼睛,是很在意她没有打算回头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沈桐儿终于扶着伤如蜗牛般进了家小客栈,落座后随意叫过碗素面,低头吃得无精打采。
没想旁边桌的客人却始终开心不已,笑声几乎停不下来。
沈桐儿好奇望去,原来是一对极为般配的年轻夫妇带着女儿和家仆,正议论着南陵原盛况,那小闺女也就两三岁大,古灵精怪地站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低宣布:“我要吃荷花酥,还要吃藕香排骨,吃好多好多。”
“桐儿快坐下,姑娘家不可以这般举止。”她年轻的娘亲虽在教训,表情却笑意十足。
沈桐儿瞬间被嘴巴里无味的素面呛到,见那家人好奇地偷来目光,不禁结巴着解释:“我、我也叫桐儿。”
年轻女子忙道:“快问姐姐好!”
没想到刚刚还叽叽喳喳的丫头这回害羞的紧,躲到爹爹身后不敢吭声。
沈桐儿弯起嘴角,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比谁都了解异鬼有多可怕,就像云娘说得那般:异鬼本不是人,莫幻想它们对人会产生同情,食物这种东西到该吃的时候,又怎么会被心疼呢?如果这家人去到南陵原,偏偏运气不好遇到那些怪物,恐怕连看清楚的机会都没有,就会死掉的。
望着面汤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沈桐儿深叹了口气,暗自想着:偏偏我有这双眸子,而他们却没有,这其中总该带些缘由吧?云娘救不了百姓们是因为她看不见了,能看见的我干吗要为了自保而装瞎?这赤离草轻易到手,不仅因为躲在暗处的家伙们讨厌自己、盼着自己走,而且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不,我偏不能就这么事不关己的跑掉,即使回南陵原也不一定会死,但不回去,以后肯定良心不安。
思及此处,沈桐儿瞬间放下了压在心头的重担,露出淡淡的笑意。
——
深夜的荒郊野外可比不上灯火灿烂的水上明珠。
偷偷摸摸从客栈房间的后窗中翻出去后,简直是一路马不停蹄,飞奔过十余里地,才在午时之前赶回到南陵原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