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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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璧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只有悄悄的躲在这种凄凉的小客栈里,悄悄的流泪。
苦酒入愁肠,也化作了泪。
风四娘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劝解安慰。
世上本就有种痛苦是谁也没法安慰劝解的,也只有这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日影渐渐斜了,渐渐淡了。
淡淡的日色,从浓阴间照过来,就变成一种凄凉的淡青色。
沈璧君的泪看来也是淡青色的,正慢慢流过她苍白憔悴的脸。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笑道:“我现在想起了一件事。”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沈璧君点点头道:“从来也没有。”
风四娘道:“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大醉一次好不好?”她不等沈璧君同意,已跳起来,冲出去,高声吩咐:“快拿酒来,要二十斤最好的酒。”
最好的酒也是苦酒。
对沈璧君说来,生命的本身已是杯苦酒。
风四娘已喝了两杯,她杯中的苦酒却还是满的,仿佛已将溢出。
“你不喝?”
“我不想醉。”
风四娘皱眉道:“人生难得几回醉,你为什么不想醉?”
沈璧君道:“因为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风四娘道:“我有什么意思?”
沈璧君道:“你想灌醉我,然后一个人到西湖去。”
风四娘笑了,苦笑。
沈璧君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找连城璧,去找天孙,这次的机会你绝不会错过。”
风四娘苦笑道:“你本来好像并不是个多疑的人,现在怎么变了?”
沈璧君凄然道:“因为我已不能不变。”
风四娘道:“难道你也想去找他们?”
沈璧君道:“难道我不能去?”
风四娘道:“你不能。”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们这一去,若是被他们发现,就永远休想活着回来了。”
沈璧君道:“所以你不让我去?”
风四娘道:“因为你不能死。”
沈璧君道:“但你却可以去,可以死?”
风四娘沉默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璧君道:“你不但聪明美丽,而且很洒脱,你活得比很多人都快乐,至少比我快乐多了。”
风四娘又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伤。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别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流浪,家的温暖,我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十几岁的时候,我已学会了骑最快的马,喝最辣的酒,玩最快的刀,穿最好的衣裳,交最有权力的朋友。”
“因为我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要想在江湖中混,就得学会应该怎么样保护自己,否则我只怕早已被人吃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别人都认为我活得很快乐,因为我也早已学会将眼泪往肚里流。”
“今年我已经三十五了,却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家,没有亲人,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偷偷的躲起来。”
“因为我不愿让别人看见我流泪。”她抬起头,凝视着沈璧君道:“你也是个女人,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沈璧君垂下头。
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平静的生活……
这些本是世上所有女人的梦想和希望,大多数女人都能得到。
因为这些并不能算是奢望。
“但我却一样都没有。”风四娘握住了沈璧君的手继续说:“你想想,像我这么样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
沈璧君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凄凉:“我呢,我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
风四娘轻轻道:“你至少还有一个理由。”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点点头,勉强笑道:“你至少还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
就凭这一点理由,的确已足够让一个女人活下去。
“所以你不能死,也不能去。”风四娘站起来:“我会见他时,一定会叫他到这里来找你。”
“你认为我会在这里等?”
“你一定要等。”
“你若是我,你也会等?”
“我若也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无论要我等多久,我都会等的。”
沈璧君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忽然道:“那么应该在这里等他的就不是我,是你!”
这句话也像是条鞭子。
风四娘的人已僵硬,这一鞭子正抽在她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沈璧君缓缓道:“现在我已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人了,所以有很多你认为我不会看出来的事,我都已看了出来。”
风四娘道:“你……”
沈璧君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我若有理由活下去,你也一样有,你若能去冒险,我也一样能去。”她说得很坚决,也很悲伤:“我们的出身虽不同,可是现在,我们的命运却已是完全一样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否认?”
她看着风四娘,眼睛里充满了了解和同情。
风四娘也在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却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系在一起……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本就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情感是什么?
情感岂非也正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第二十三回摇船母女
杭州。
她们出了碧金门,过南屏晚钟,摇向三潭印月,到了西冷桥时,已近黄昏了。
满湖秋水映着半天夕阳,一个头戴黑帽的渔翁,正在桥头垂下了他的钓竿。
远处画舫楼船上,隐约传来妙龄船姑的曼声清歌。
“看画舫尽人西泠,闻却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没胫,静悄悄的三里长堤,很是少人行走。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面对着名湖秋色,虽然无酒,人已醉了。
风四娘也不禁曼声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两相宜。”
沈璧君轻轻叹息,道:“这两句话虽然已俗,可是用来形容西湖,却是再好也没有。”
风四娘道:“你以前来过?”
沈璧君点点头,美丽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伤。
——以前她是不是和连城璧结伴来的?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沈璧君摇摇头。
摇船的船家是母女两个人,女儿虽然蓬头粗服,却也不失妩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岂非就是水月楼?”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处,波光夕阳,画舫深歌。
风四娘道:“水月楼是条画舫?”
船姑道:“湖上最大的三条画舫,一条叫不系园,一条叫书画舫,还有一条就是水月楼。”
风四娘道:“这条画舫有多大?”
船姑道:“大得很,船楼上至少可以同时摆三四桌酒席。”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限羡慕:“几时我若也能有那么样一条画舫,我也用不着再吃这种苦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很秀气的一双手,现在已结满了老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过得虽自在,却都是清贫而辛苦的。
沈璧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们平常一天可以赚多少银子?”
船姑苦笑,道:“我们哪里能天天看得到银子,平常最多也只不过能赚个几十文钱而已,只有到了春天……”
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这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桥花柳,株株相连,飞红柔绿,铺岩霞锦,千百只游船,一式白纺遮阳,铜栏小桨,携着素心三五,在六桥里外,燕子般穿来穿去。
春天才是她们欢愉的日子。
现在却已深秋。
沈璧君忽然笑了笑,对船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花钱外,还可以赚五两银子?”
黄昏。
船上已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风四娘和沈璧君呢?
她们岂非就在这条船上。
沈璧君是母亲。
——母亲总是比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让别人认出我。
所以风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将头发扑成花白,再用一块青帕包起来,脸上添点油彩,画几条皱纹,沈璧君眯着眼睛低垂下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风四娘笑了:“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一点易容术。”
其实只要是会打扮的女人,就一定会一点易容术的。
易容本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结果,也绝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现在我们最多只不过能在晚上暂时瞒过别人而已。”
“月圆的时候,岂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们最好少出来。”
风四娘笑道:“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我一向是条夜猫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圆了。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满湖秋水。
月下的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你想那个叫天孙的人,后天晚上究竟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我只怕他来了,我们还是认不出他。”
“只要他来,我们就一定会认得出。”
“你有把握?”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三条线索。”
“哦?”
“第一,我们已知道他是个很瘦小的人,而且总是带着条小狗。”
“第二,我们已知道他一定会到水月楼去。”
“第三,我们也已知道连城璧一定会去找他。”
“我们虽然不认得他,但我们却认得狗,认得水月楼,也认得连城璧。”
风四娘的确充满了信心,因为她忘记了一点。
——就是能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秋月渐高,湖水渐寒。
风四娘坐在船舷边,脱下了青布鞋,用一双如霜的白足,轻轻的踢着水。
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时候,忽然道:“听说你一脚踢死过祁连山的大盗半天云?”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你就是用这双脚踢的?”
风四娘道:“我只有这一双脚。”
沈璧君也笑了。
她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笑过,面对着这大好湖山,她的心情才总算开朗了些。
她微笑着道:“你这双脚看来实在不像踢死过人的样子。”
风四娘嫣然道:“我喜欢听别人说我的脚好看,你若是个男人,我一定让你摸摸。”
沈璧君道:“只可惜我不是……”
她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这是不是因为她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不是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也不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你究竟到那里去了?为什么至今还是没有消息?
月色更亮,她们的笑容都已黯淡。
湖上又传来了清歌:
第一湖山。
销魂南浦。
年年草绿裙腰。
湖寺西南,杏花村酒帘招。
东风醉,醉前朝。
岸渐移,柳映官桥。
歌声清妙,其中还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唱歌的人,想必是个爱笑又爱娇的少女。
笑声和歌声,又是从湖心堤边,那水月楼船上传来的。
船上灯火辉煌,鬓影衣香,仿佛有人正在大开筵席,作长夜之饮。
这人的豪兴倒不浅。
风四娘忽然笑道:“可惜我们这两天有事,否则我一定要闯上船去,喝他几杯。”
沈璧君道:“你知道船上是什么人在请客?”
风四娘道:“不知道。”
沈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