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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不会游泳的鱼-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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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下星期?”
“是这样的:我的先生失去了工作,现在全靠我当服务生的那点钱维持一家四口的开支。今天我打一个桌子,他们吃了一百块钱,我心里想那怎么也能给我十几二十块的。你猜他们付了多少小费?二块钱。我们这个月实在是太困难了。”
潘凤霞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她想用手去擦擦泪,却又意识到这些眼泪没有必要去擦,留着更好,就改道去捋几下头发。
老头没料到潘凤霞给他来这一手,当场就慌了。他只看到潘凤霞生龙活虎的一面,一股子对生活经久不败的兴致和稳扎稳打的野心。他不曾见过她如此多愁善感,大概也觉得折磨过了头,他对此负有责任。他叹口气,缓和一下口吻:“我很抱歉听到这些。”
说完就去安慰潘凤霞。美国人的安慰方式都是一个山姆大叔结实的拥抱,同时说“总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好的”。潘凤霞于是不去计较这拥抱的紧度,把它当作美国礼仪。这圆滑的拥抱,让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心里有了点激情,于是将她揽入怀中。这个丰满的中国女人身上带着一团治家、持家的温暖,这温暖使老头很触动。
潘凤霞承受着一些轻柔的抚摸,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安慰自己,他都可以当你爹了,这么拍摸也是说得过去的。再接着老头又腾出一只手伸入她乌亮的秀发,亲吻她的黑发,再亲吻她咸咸的脸颊。这带着怜爱的亲吻,是对失意者的安慰。她能感觉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带着一种混沌的气体,这有点不合适了,可是为了那点可怜的房租,她也是可以适应的。
潘凤霞把自己从拥抱中温和地、不太伤老头自尊地挺出身来,把深埋在他肩头的脸扭过来,可怜又自尊地看了一眼老头,那意思是:我都惨成这样了,你好意思趁火打劫吗?
那一眼就足以让老头自责与害臊。说到底,还是一个洁身自好的老头。坏,也就坏在一张嘴巴上,心地还是有美国人民善良纯朴的一面。
他连忙放开潘凤霞:“对不起。我只是想安慰你,没有别的意思。千万别误会。房租,就下个星期交吧。”
她马上看到自己做出牺牲的回报。
“我相信你。”老头又说。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是,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谢谢。”
老头想,得说点什么别的,把这有点僵的气氛缓和下来。于是闲聊起来:“是的。老实说,我是喜欢你们这家人的,你们总是说这么多的对不起、谢谢。你们的两个孩子也教育得很好,非常有礼貌。你知道这条街上的人并不这么说话,'奇Qisuu。com书'他们只会说带F的脏话,都是卡车司机的语言。”
“谢谢。”潘凤霞心里想,他们倒不是什么好修养,是穷得只能夹着尾巴靠着不停“对不起”、“谢谢”来替他们抵挡风寒。
“你看你又谢谢上了。”老头笑道。
“真的是要谢谢你嘛。这个周末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吧。”
“好。”老头眼睛看着潘凤霞手上的几个大袋子,“一个人拿这些太重了,让我帮你吧。”
“谢谢,不了。我可以叫我的丈夫来帮我。”
“你丈夫可能不在,因为我刚才去敲门,却没有人开门。”
“是吗?”潘凤霞脸上装得一无所知,心里想,黄世仁敲门,杨白劳敢开门吗?
果然她一进家门,董勇就从洗手间里探头探脑地出来,一脸的唬到还没有退却,小声而警惕地问:“没被那老头撞见吧。好险啊,刚才他来敲门,我就是不开,装作不在家的样子,嘿嘿……”
潘凤霞突然非常瞧不起他。他的头发又浓又密,油腻腻的,好几天没洗了。她无名火就上来了。潘凤霞之前所受的窘态本没什么,现在被丈夫的窝窝囊囊刺激出一肚子的气。
“董勇,你倒是会躲,让我在外面给你挡箭。董勇,你还是个男人吗?”
这句话是她来美国后最常吵的,也是潘凤霞最灵验的一句话,董勇一听这话就又泄气又生气,又来了。
他痛不欲生地骂道:“潘凤霞,你还有完没完?”
“让你老婆在外面挡风挡雨。你还是个男人吗?是男人你就应该养活老婆孩子,而不是躲在家里跟缩头乌龟一样。”
每每这时,董勇就不动声色地离开。幸亏他离开了,不然潘凤霞心里还有更恶毒的会说出来——董勇,就是因为你无能,别人在外面揩你老婆的油了。
退下来的董勇痛苦地想弄明白,那个温顺的小美人怎么就给这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偷偷地掉了包。到了美国算是理解什么叫“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那个风情万种的“祝兄”永远地留在了中国,现在这个凶巴巴恶狠狠的悍女人,他完全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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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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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看见儿子女儿睡眼朦胧、泪眼朦胧地站在各自房间门口,同时看着他们。
“求你们别吵了,别吵了。我们都快被你们烦死了。”丁丁突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们在学校已经过得很不舒心了,就指望家庭温暖了,现在家里又成了这样。真是外忧内患。我们来美国图个什么呀?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要这样骂来骂去呢?”
海海同情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在国外的失落他感同身受,为此不免抱怨母亲过分、无情,他扯了一嗓子:“妈,你别对我爸这样,我爸他心里不好受。”
“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潘凤霞一抹眼泪对她的一双子女说,“虽然我很抱歉让你们看到这些,但我也庆幸。”
丁丁愤愤地说:“庆幸?庆幸什么?”
潘凤霞说:“庆幸你们这么小就看见这一切,还来得及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靠得住。你们只能靠自己。”
一向话少的海海也突然说了长长的一串话:“学校里不高兴,学校就像地狱,家庭里不幸福,家庭也像地狱,现在学校和家庭都不幸福,整个世界对我们就是地狱。”
潘凤霞听了这话,心里“噔”地一落。海海从来不表达情绪,通常是连个表情都没有,现在连“地狱”这种词都出来了,以后她也就不再敢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也担心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
海海又过来劝父亲,他很重感情地拍拍父亲的肩:“爸,你别跟我妈一般见识。”
董勇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他微笑,艰难着自己。
似乎有一个伤痛存在于这个家庭,对于董勇,那是一个无法探知的伤痛。伤痛时时刻刻在成长、成熟,终于与他共存了。他的存在就是伤痛的存在,他成了伤痛自己。
伤痛不仅是董勇一人的,潘凤霞也有伤痛。董勇受伤后,她非常难过。她对自己说,我应该对董勇好一些。她拼命去回忆当年他们唱梁祝的情景,多么男才女貌的一对,堪称剧团的一道风景线。董勇到这年纪,可还算是帅的了,而且真心爱她。可是她进了家门,看见董勇在小灯底里翘着他残缺的食指剪折扣券,突然心里很烦,而且有点瞧不起他。那油腻腻的头发,她怎么曾经会视为潇洒呢?现在她都不能多看,一看就烦。她已经对他受伤的食指头视而不见了。他有时也能做到视若无睹,有时则要重点突出,总是在他耍赖的时候。他会拉着丁丁的手去摸他的伤痕,看着女儿半恶心半同情地皱着眉撇过脸去,他脸上会有一种无赖式的满足。不仅如此,他还会像孩子一样通过一些小事来发泄情绪。比如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比如莫明其妙发出几声怪叫。
今天潘凤霞进家门前,再一次对自己保证:不要给董勇发火,要对他好一点。她控制自己心里微度的厌烦,欢跃地拉着戏腔:
“梁兄,我回来啦。”
“回来了?”
“今天小费很高,我还从餐馆带了一些菜回来,你不用做饭了。”
“今天怎么样?”
“就是那样,一个字:累。一天下来我的骨头都快累酥了。再这么累下去,我早晚会给累死的。”
董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自己挺无能,让老婆在外面如此操劳;不说又显得很不体贴。他只能“噢”、“噢”了两声。这时发现潘凤霞带回一大束鲜花,就把话题叉开:“这花哪里来的?”
“好讨厌啊,今天又有一个美国佬来找我麻烦。他一张口就对我说:你是我看过的最漂亮的东方女人。我有六幢房子,四部车子。”
潘凤霞夸张了一点点罢了。夸张的那一点点是女人的炫耀。
她在国内也常这样,三天两头地讲点艳遇给老公听听。比如:今天演出完了,又有个台商一直在后台等着,一见到我就说要娶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接着就拿出一个五克拉的钻戒,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那钻戒的大小就随着她的手的比划一圈圈地放大。
董勇不是不知道: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加上她勤劳的想像力,这想像力是带幻觉的,直到她都真假难辩。可他从不戳穿,那已经放大成鸡蛋大小的钻戒就当她在谈理想吧。他知道她是要他明白,她为了他,骄傲地拒绝了多少人,她心里到底有那么一点不甘,就是要说给他听,好让他加倍地善待她、补偿她。
他们之间的亲密才可以让潘凤霞做这种炫耀。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总不能跟外面的人乱说这些,人家才不会像董勇这样做出半吃醋半生气的样子去配合她的虚荣心呢。人家只会背后议论徐娘半老了还在这里作少女状,真花痴。就连他们的一双子女也看不下去了,愁苦地瞅着他们的妈妈:为老不尊,教坏子孙。谁叫这个四十岁了还把自己当成二十岁来活的女人是他们的妈,他们有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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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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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董勇每每这时都将吃醋、生气、庆幸和苦恼表演得很到位。
“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问这个干吗?”四十岁的潘凤霞以二十芳龄的姿势两手托着下巴。
“找他们算账去。你说我能打得过他们吗?打得过我就去。打不过我就顾两个打手去。我的老婆他们也敢打主意。嗨,娶个漂亮老婆就是这点麻烦,别的男人老像苍蝇似地盯着。你也是,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长得还跟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样。”
董勇讲这话时设法看不见他老婆已经走形的身材。
潘凤霞也很配合地挺起已经开始下垂的胸,收紧已经鼓起的小腹,尽量让董勇拿她与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比时不要太吃力、太为难。同时她把苦恼作得逼真:“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那是我爹妈给的。”
他立刻接应道:“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两人一唱一合像在台上演戏。这出戏演了十几二十年了,恐怕这辈子都要演下去了,只是现在搬到美国上演。
“喂,我嫁给给你十五年了,给你生儿育女的,你从来没有送过花给我。”潘凤霞边插花边说,那语气一半是抱怨,一半是撒娇。
董勇一言不发。一改以往的热烈,面无表情地听着。
潘凤霞一点趣也没讨着,说下去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想当年我在台上唱的时候,那也是水灵灵的鲜花一朵,多少人追着捧着。现在人老珠黄了,老公也不拿我当回事。”
董勇很忧伤地看了她一眼。潘凤霞不记得大大咧咧的董勇有过这么文秀忧郁的眼神。她想,糟糕,这回夸张过了头。可是她在国内也常这样啊。角色还在,舞台背景变了奇Qisuu書网,剧情怎么就不一样了呢?!他应该知道:她吹牛,只是为了让董勇牢牢记住她为他作出的巨大牺牲,对她更好一些。她一直觉得董勇是一个气度很大的男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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